“比暗恋更黑暗。”
0
然而事实上是,我们的一腔热血在这狗逼生活里抛洒不出一点像样的痕迹,反倒只能在小巷子最深处的旅馆房间昏暗灯光之下点成一抹无奈空虚的残影,维持一个不温不火的常态。你不能两全,也不能逃走;不能永久,也不能放手;不能抵赖,也不能坦白。撕破脸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光是想想就觉得好累,比野狗随遇而安的低吠更为疲惫。
1
2010年。
虎杖悠仁坐在早晨五点半的鱼排上,抱着怀里沾了煤灰还没来得及洗干净的小兔子玩偶,一边垂下双腿摇晃一边等父母从城里来接自己。爷爷奶奶在鱼排生活了一辈子,迎着暴风归来抑或出海都有过,悠仁总是等他们回家再跟他们一起吃饭,其他人问你饿不饿呀,想不想吃炸鸡薯条呀,他总说我不饿,爷爷奶奶回来我再吃饭。
他今年十岁,只知道小孩子互相闹脾气不理对方之后总有一天是会和好的,你朝我笑一下我给你一颗糖,我们便可以和好如初,牵着手在闹腾的夏日祭集市上奔跑,一起去抓金鱼。
但大人不一样。虎杖悠仁知道的是,大人总是各自说着各自的话,对方想什么他们并不在乎,并且也对自己说谎。
“我要出去办点事,悠仁你自己叫外卖”“你琴子阿姨今天叫我去喝茶做蛋糕”……这种话虎杖悠仁听过无数遍了。
他无法求证父母究竟去了哪里,但他知道肯定不是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他们在撒谎。他们对爷爷奶奶撒谎,对自己撒谎,也对彼此撒谎,但好像谎话连篇才正常:不撒谎这日子就过不下去。
爷爷六点掀开小木屋的帘子,朝虎杖悠仁说:
“你爸爸妈妈今天不会来了……他们在忙,今晚就在这里睡下吧,悠仁?”
虎杖悠仁抱着小兔子回头,这是五岁那年爸爸带自己出门扎飞镖拿到的奖品,在那之后父亲再也没带自己出去玩过。
男孩的眼睛躲闪了一下,他低下头轻声问道:“是去离婚了吗?”
1
2010年。
五条悟刚拿到新车便载着好朋友们出门兜风,原本座位都是随便挑随便选,反正是很宽敞的银色SUV。但五条悟的女朋友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女人,只要五条悟让任何一个女生坐了副驾驶,回家够他喝一壶的。
所以副驾驶只能由夏油杰来坐了,他们这会儿刚大学毕业,正是意气风发准备出门闯荡的时候,但五条悟的调调与其他同学完全不一样,他在车里播着最新最流行的歌曲,戴着墨镜微微摇着头说:
“要我说我们就是太勤奋,本来今天做五道题就可以,我们家长非说不行你这样会被其他小孩儿甩在后边儿的!所以我们必须加课加作业,一天做二十道题……是不是这样?对吧,我们从小都很累,不是吗?”
夏油杰在副驾驶座上抱着胳膊笑:“可是你不做确实会被别人甩下,这是事实。”
后座上的一个男孩子帮腔道:“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悟题是可以不做的,女朋友是绝对不能不谈的!”
一车人大笑起来。
五条悟用手擦了擦鼻下:“哪有这么夸张,切。”
夏油杰说:“反正到哪里都是竞争,除非你能让全球人数一夜之间锐减到只有一亿,那样的话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没人跟你争。”
五条悟那个时候还没把口癖改过来,张口闭口老子老子:
“老子最讨厌正论。你们自个儿努去吧,我只做自己喜欢的事。”
事实上确实如此,五条悟向来这样,夏油杰是即便不太愿意但还是会去好好地完成这一切的人,不甘与遗憾积在肚子里,或许未来会迎来爆发时刻;五条悟则跟他完全不同。
夏油杰倒是希望他保持这份心性,至少不要被这个社会内卷化,最后磨到一点儿都没有了:“我问你,悟。”
五条悟拆了根牛奶味儿棒棒糖塞嘴里,把车转了个弯开上高架桥:“嗯?”
“如果你出轨被发现了,你怎么办?这个时候是继续遵从本心在外面乱玩,还是念及旧情和家庭,向她撒谎?不管怎么说,你最开始爱的人是原配吧。”
五条悟家境不错,女朋友亦是门当户对,他们没有理由分开,合适到走在大街上路人都巴不得拉着他俩胳膊让他俩挽着手贴在一起走。
是的,找不到理由分手,所以只能结婚了。
五条悟挠了挠后脑,深呼吸,味道过于甜的棒棒糖将他的口腔内壁都弄起皱了:“如果是你呢?”
“死不承认吧!”
一车的男孩子都这么说,随即又是大爆笑。
3
虎杖悠仁今年大三,每周一三五都要去学校三公里外的别墅区给一个小女孩补习数学和国语,主人家条件优越,每次都留自己下来吃饭,自己第一次吃可乐鸡翅和玛芬蛋糕也是在五条家。
五条悟是这家的男主人,虎杖悠仁起初为了兼职赚外快也是经靠谱的学长介绍才认识他的,五条悟性格很开朗,三十二岁的人了,看起来还是嫩得不行,跟自己聊k-pop,聊最新的电视节目和好看的球鞋,给自己的薪水也很可观。
虎杖悠仁这天又是去五条家家教,大门外边儿有一个很大的露天花园,中间儿是一个鹅卵石喷水池,里面站着手持爱之箭的丘比特。虎杖悠仁每晚睡觉的时候眼前都是从五条家一楼客厅窗户看出去,外面绿意盎然、喷水池洒出来的水哗啦啦淋在周围的鹅卵石地面和灌木丛上的样子,五条悟的女儿,小雅,在窗户上面挂了个风铃,每当虎杖悠仁盯着窗外的绿色出神的时候,铃铛一响他又会赶紧收回视线继续给她讲题。
他对五条一家一直都很客气,五条夫人给他买了一套参加宴会或者学校里的大型典礼都可以穿的西装,他说什么都不愿意收,最后两口子没办法,只能每次都留他下来吃饭,还会在虎杖悠仁上课的时候发消息过来问他这周想喝什么汤。奶油蘑菇汤、冬阴功汤、番茄牛肉汤……虎杖悠仁不挑嘴,他们做什么自己吃什么,每次都笑着说好吃。
五条悟在家教结束之后留他下来吃饭,彼时虎杖悠仁已经跑到门口低头穿鞋了,虎杖悠仁的口袋里动了几下,他不用抬头都知道是五条悟又偷偷给自己塞钱了。
“五条先生……”
虎杖悠仁穿好球鞋之后站起来,用手整理好自己的卫衣绳子和单肩斜挎包带子,“一个小时一千两百块的工资真的已经很不错了……我每次来都要教小雅五个小时呢,您不用再额外塞钱给我了。”
男孩子刚把手伸进卫衣口袋里准备把钱还给他,五条悟的大手率先一步按了上来,将男孩的手腕抓得死死的。
五条夫人在厨房里洗碗,小雅跑回房间里咿咿呀呀玩有声玩具去了,玄关只有他们两个人,更别说这里地理位置极好,在厨房门口都看不见他俩,幽暗灯光和视觉遮挡把光亮的三口之家与这两个人割裂开来。
“今天小雅是不是用水彩笔画脏了你的鞋子?你就收下吧。”
五条悟在家里不戴墨镜,一对剔透的冰蓝色眼珠子盯着虎杖悠仁,男孩儿觉得他很会社交,就是自己小的时候最羡慕的那种大人:很讲人情,但又没什么感情。
也有可能是自己想多了……虎杖悠仁其实从第一次见他们一家三口就发现了,五条悟或许并不爱他的夫人,虽然他对女儿和老婆都足够温柔,尽到了一个男人所有该尽的义务。
证据便是,五条悟不会在只有自己和他共处一室时候接夫人的电话,最后直接关机,让手机归于永久的平静。
五条悟双手插进黑色休闲裤的裤兜里,慢慢走上前将虎杖悠仁彻底逼到玄关换鞋处的死角,这下就算他老婆两只手全是洗洁精泡沫跑出来张望都看不到他俩在干什么了。
虎杖悠仁故作轻松地举起拳头捶了一下五条悟的肩膀:“我们算兄弟么?”
男孩发现自己越不喜欢什么,什么就来得越快,父母的分离、养的小狗小猫的死亡,喜欢的老师因为家暴永远瘫在了床上再也站不起来给他们上课了……好像在虎杖悠仁察觉到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注定要发生了,至于时间的早晚,只是礼貌地让自己缓冲一下而已。
按道理来说他看到小三上位的小说、影视剧都应该痛骂一顿然后把它们丢在一边才对,就是这种人破坏了自己的家庭,让自己从小就坐在风大冰冷的鱼排上看着海天一色发呆。
但他也是男人,只有男人最懂男人,男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会说什么、会做什么,男人会怎么走捷径、为自己的垃圾想法找借口……虎杖悠仁都懂。
五条悟愣了一秒钟,眨了眨眼,脸色变得有些不妙,好像是不能对这个小孩子做什么过分的事儿,但确确实实不高兴了,只能垮一下脸暴露自己的情绪一般。
再然后,五条悟用手捏了捏虎杖悠仁的下巴,国中的时候撩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时最惯常使用的一个姿势:
“如果你只有我一个兄弟的话,那也不是不行。”
4
五条悟跟虎杖悠仁的关系是那种完全随缘的露水爱情,五条悟跟他互相对对方公开了所有社交动态,也会偷偷用上传的新照片和签名来跟对方隔空喊话。
虎杖悠仁的每一条动态他都会点赞,对此虎杖还以为是中年人对年轻人的日常生活十分好奇,后面翻看五条悟的点赞记录才发现他从不给任何人点赞,除了自己之外,只给自己老婆的生日动态点过赞。
……这也太明显了大叔。虎杖悠仁在餐厅吃午饭的时候一边咬筷子一边发消息问五条悟:“哥,这周五我有个观摩任务,要去植物园那边,可能不能过来给小雅上课了。”
他把这一切粉饰为兄弟情……哈,大概吧?五条悟想,比起男人之间的“哥”,虎杖悠仁如果叫自己“哥哥”,自己会更高兴。
你可以理解为好朋友一起玩,当然也可以进一步地瞎想,觉得他们之间有问题。因为五条悟其实也算是个手机不离手的大小孩儿,他某天半夜喝完酒脱了鞋坐在家里玄关玩手机,那个时候都半夜三点了,他点进虎杖悠仁的主页,发现小孩儿对自己开放了所有社交动态。这确实稀奇,现在的小孩儿连发个吃火锅的照片都要屏蔽所有老师家长,怕被说垃圾食品不配上桌啥啥啥的。
五条悟的原则是把对方撩到喜欢上自己再跟对方在一起,这一点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没变过,而且屡试不爽。五条悟以前跟女孩子交往的时候,跟对方在一起玩了一段时间再说“姐姐可不可以跟我交往看看”,对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从不轻易出手,但也没有失过手。
虎杖悠仁每次家教完回到学校宿舍已经晚上十点,确实不早了,但他是男孩儿,走在夜里林荫道上从来不怕,更何况他身强力壮呢,但五条悟作为男主人礼貌地送他出门、甚至送到小花园之外的别墅区柏油路上时,总会捏一把他的脸颊说:到了给我发个定位。
什么啊,这种男朋友一样的发言。
虎杖悠仁有点儿不太舒服,五条悟作为一个比自己大十二岁的成年人,对自己的社交情况摸了个大概,自己有多少朋友、平常聚会会去哪里他都猜得准,连自己月底吃紧只能在宿舍里睡觉打游戏他都知道。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穷学生,如果自己跟五条悟一样从小要什么有什么,自己还用得着做家教吗?
虎杖悠仁的宿舍楼晚上十一点半关门,五条悟刚结束完饭局开着车出来吹风,他在路上买了点儿吃的,开到虎杖悠仁学校门口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悠仁,下楼。”
五条悟直接在电话里对他说,“我这儿有点饮料和炸鸡。”
“不用了吧,已经蛮晚了,你自己吃就好。”
“我已经到你学校门口了。”
又是先斩后奏。这性格也太随便了。
虎杖悠仁看到他的消息便换上羽绒服和球鞋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在气温骤降后的林荫道上哈气,一团团白雾蒙住他的眼睛。不管做什么事情,人总是要付出代价,但不用去考虑代价是什么——这是五条悟教会他的。
闻到五条悟身上独特香气的时候虎杖悠仁就知道快到了,五条悟亮起车灯,巨大的黑色SUV像黑色钢琴停在路边,车尾不断闪烁着橙色灯,悠仁走到副驾驶座外边儿敲了敲车窗,五条悟缓缓将车窗摇了下来:
“哟,来啦。你挺快的嘛,我Tik Tok都才刷了一小会儿。”
五条悟用的香水一直是冥府之路,一开始虎杖悠仁嫌臭,再后来是觉得辣,闻多了才发现其实还是蛮香的,清冷酸花味儿令人上头。
凛冽冬夜之中,这种香味因子却好像越来越跳动着打算沸腾,虎杖悠仁看着五条悟白皙的脸,有些害羞地躲避着眼神接触:
“……怎么特地跑过来了呀?”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五条悟是什么意思?
“是你自己说想吃的。”
五条悟像是把自己儿子在想什么搞得清清楚楚一样说道。虎杖悠仁发动态的时候会带上很多emoji符号,这周打完篮球之后他po了不少跟朋友们一起拍的合照,在文案里写下“可是还是很想吃炸鸡”这句话。
“我还以为你是顺路……原来你本来就是特意过来的啊。”
虎杖悠仁扫了一眼五条悟车载音响上的时钟,已经十一点半了,回不去了,宿舍关门了。他俩隔着车门说话确实显得有点儿尴尬,虎杖悠仁被一阵冷风吹得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五条悟瞬间笑得像只餍足睡饱的大白猫:“你门禁时间是不是过了?”
“本来就是故意为之就不用再说出来了吧,五条先生。”
虎杖悠仁嘟着下唇,“太狡猾了,心里清楚我舍不得让你白跑一趟。”
五条悟今晚没在车里播各种吵吵嚷嚷的歌,只安安静静地开车驶出这片樟树林,虎杖悠仁的眼中闪过学校里的建筑和礼堂。
三十二岁的男人轻笑了一下,还没想好下一句话怎么聊的时候虎杖悠仁将手搭在了五条悟的手背之上,小虎爪子包住了大白猫护住电子手刹的、宽大骨节突出的手背。有了小孩之后他连车都换了,把手搭在电子手刹上随时准备停车是五条悟有了女儿之后才养成的习惯,就是为了保障家人的安全。
五条悟在黑暗车厢里低头看了一眼他俩相握着的手,冬夜一直很安静,五条悟和虎杖悠仁眸子里光华流转。
连自己老婆都没这样在自己开车的时候握过自己的手,五条悟觉得虎杖悠仁做这个动作反倒很自然。
虎杖悠仁不确定他和五条悟有多少时间:
“我们去哪儿?”
五条悟把选择权交给年纪小的人,不然显得自己像是在犯罪:“你说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虎杖悠仁把手机拿出来,吐息都有点儿颤抖了,脖子根和耳后继续发烫:
“我上次……跟同学出去订民宿,还有券没用呢,我们今晚住民宿吧。”
5
虎杖悠仁一边看空荡荡的手机通知栏一边换鞋子,今天是星期五,自己只上早课的日子,中午放学之后连着周末自己相当于捡了个小长假的大便宜,之前没有跟五条悟在一起的时候,自己都很注意每个月的收支预算,一个人去看电影或者吃火锅。
但现在都是跟五条悟在一起做这些事情了,三十二岁的少爷带自己去的场所都在自己的消费水平以上好几级,刚成年的小孩儿能多有钱?
五条悟为自己花钱太大方了,虎杖悠仁想起男人有一天漫不经心给自己说的话:“无所谓,该花的。”
“……笨蛋……”
虎杖悠仁走出更衣室的时候背上了自己的包,五条悟还是没有消息,悠仁没忍住骂了句笨蛋,他的电话一下子就打过来了。
虎杖悠仁看到屏幕上三个字亮出来的时候没忍住又笑出来了,但吓得他手机滑出手心差点儿掉在地上,一个同样是进更衣室换衣服的同级生帮他接住了手机,递给了悠仁。
同学说:“小心点呀。”
虎杖悠仁说了声抱歉把手机拿回来,接电话那一刻才想起来他是否看到了自己的来电显示,五条悟之前在自己电话本备注里是小雅家长,现在才被自己改成五条悟。他又想起来这学校里压根儿没人知道自己在五条家做家教,完全是自己心虚。
不过应该也没什么事。
虎杖悠仁走出楼里才接五条悟的电话:“先生?”
“你是在干什么啊,那么晚才接?”
“……我……”五条悟特别想顶嘴,但是顿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问,“那你是在干什么,现在才打给我?”
“我在开车啊。”五条悟笑,吐出嗤嗤的声音。
“开车?什么车?”
虎杖悠仁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一面摸自己的包包带子一面拿着手机跟他说话,五条悟发觉他好像误打误撞把话题往奇怪的地方引,咳了两声:
“……不是晚上开的那种车,白天不带你开车。”
五条悟说,“我在学校门口,你出来吧。”
虎杖悠仁低声问:“不会被发现吗……”
五条悟发现虎杖悠仁比自己还懂怎么瞒下来,比如他从不喷香水,从不用带味道的沐浴露,跟自己呆久了还会催自己早点儿回家——
暗示自己,该交公粮了。
“当然不是在正门口了。在一条街之外的超市外面,今天我的车不能进你们那个街区,晚上……是她去接小雅。”
“……唔,好。”虎杖悠仁听到他嘴里说出“她”这个词的时候还有点儿陌生奇怪,可能是他们两个进展太快了,自己都快忘记事实了。
“快点哦,收停车费的要过来了。”五条悟说。
“我跑过来了!用老虎的速度跑!”
虎杖悠仁拿着手机快步跑出幼儿园,过了个短短的马路之后向五条悟所说的那家超市跑去。
“再给我十秒钟,我现在很快,比老鹰还快!”悠仁又对着手机喊。
“你怎么不飞过来呢?”
五条悟每次都能被他逗乐,自己笑点不低,但跟他在一起基本上都在笑,吃饭的时候笑,打电话笑,在床上他越哭自己越笑。
虎杖悠仁还是照例去五条家做家教,照例接过五条夫人烤的蛋糕和小饼干说谢谢,有的时候他都有点儿弄不清楚五条悟算自己的长辈还是同辈,对着他老婆应该喊姐姐还是阿姨。
五条悟明明前一晚才跟他一起度过,白天给他开门还要装作自己已经一周没见到他的样子,还要想几句社会人夸奖大学生勤奋努力的话来粉饰太平。
他又想起十年前夏油杰问的那个问题:是该死不承认,还是该为了爱再年轻一次?为了爱,你将如何付出?
6
“比起不被爱的妻子,我更愿意做永远被宠爱的情妇。”
“人是为了恋爱和革命而生的。”
“与古老的道德对抗到底,像太阳一样活下去。”
虎杖悠仁和五条悟靠在远离市中心的小别墅里住了半天,靠在白色投影布之下看电影,泽尻英龙华的内心独白响起来的时候悠仁的后背哆嗦了一下,五条悟知道小虎猫比较容易反应过大,大手一捞抓过他的腰,隔着他的连帽卫衣抚摩他。
“你不会觉得在说你自己吧。”五条悟往后靠,大长腿折起来,单手拉开可乐的易拉罐环,自己先喝了第一口再递给虎杖悠仁,
“只是电影而已。”
“我也没有这么喜欢对号入座啦。”虎杖悠仁乖乖坐在五条悟的臂弯里,抱着膝盖像幼儿园里围圈坐准备做游戏的小孩子,
“我只是觉得,在有限的时间里把我们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就好。”
五条悟昨晚路过钻戒定制的时候走进去看了一下,里面妆容精致的店员问他:“您的太太指圈度是多少?”
男人缓缓摘下墨镜,用牙咬了一下眼镜腿,他已经不太记得二十出头刚准备结婚的时候自己老婆的指圈度是多少了,只能大致用手指比划出虎杖悠仁的手指粗细。
五条悟有点儿害羞地朝店员在空中画了几道,然后说:“总之就是差不多这样的大小,比我的稍微细一点儿。”
店员打包好递给他的戒指现在就装在他的黑色风衣口袋里,他今天把虎杖悠仁带过来就是想找个机会送给他。
但问题在于:送给他是想表达什么?什么意思?打算结婚吗?
虎杖悠仁在枫叶林里玩耍的时候五条悟站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帮他拍照,悠仁喜欢大自然和小动物,还跟五条悟一起蹲在地上把一只被冻死的小鸟好好埋掉,最后在凸起的小土包上盖了几片叶子。
——如果你出轨被发现了,你怎么办?这个时候是继续遵从本心在外面乱玩,还是念及旧情和家庭,向她撒谎?不管怎么说,你最开始爱的人是原配吧。
十年,不短也不长,五条悟记这句话比记大学里拿架子拿得特大的憨批老师还清楚。人们用来骂渣男的话里最常见的就是“一个女孩子能有几个十年”。傲如五条悟没有被打脸的痛感,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自己未来要面对什么,他清楚得很。
他确实是因为喜欢才结的婚……但是现在呢?
虎杖悠仁跟他在微寒的枫叶林里拥抱,围同一条围巾吃同一碗泡面,跟其他学生情侣无异,五条悟享受起生活来比他还精致优雅,不用操心钱不够花,还开车带他过来看野鸟和落叶。
五条悟在电影播放到一半、太宰治已经换了个女人喜欢的时候,冲虎杖悠仁圆圆的后脑勺说:
“悠仁……你想过结婚吗?”
在这个秋冬交接、天色暗沉的时分,他确实动了离婚再娶的念头。明明结婚就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七大姑八大姨各样琐事忙完你俩不吵架已经算感天动地,但真正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就是想要结婚啊,就是想要虚无缥缈的海誓山盟长长久久啊。
虎杖悠仁喜欢他到上课犯困睡懵过去都勾着唇角一边笑一边流口水,或许因为他们的关系见不得光,他们都更为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也或许因为不能每时每刻待在一块儿,他们截止目前给对方留下的全是浪漫美好的回忆,其实这已经足够了。光是维持平缓光滑的表象,已经用尽了所有气力。
悠仁当然想过正常地与一个人结婚相恋、在钱包里和办公桌上放自己的三口之家合照,想像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做到“正常”。
但正常是个刻薄的指标,一个人要是想每个方面都保持正常,是一件很难的事。不说别的,虎杖悠仁的原生家庭就已经不正常了。
“哎呀!”
虎杖悠仁真的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小栗旬和二阶堂富美开始演那啥戏的时候他伸长胳膊去够遥控器,将电影停在了那里。但不停还好,一停就停在小栗旬褪去她内裤的地方。
五条悟慢慢地笑起来,对他挑眉:“你想干嘛呀?悠仁。”
虎杖悠仁后知后觉自己弄巧成拙,眨了几下眼睛,他们像电影里的男女一样倒在地板上拥抱在一起。
他们时常因为不能痛快去爱而心烦意乱,但这也让他们免受失恋的痛苦。
五条悟跟虎杖悠仁不一样,如果五条悟再年轻个十岁,他们甚至连心底的那点儿酸涩都不会有。
“我现在虽稍显力不从心,但我向你保证,待我整装待发,我必带你逃离这里”——
五条悟不喜欢讲大话的骗子,所以自己也不会轻易许诺什么,这句话也一直没有说出口。
7
“妈?”
素雅端庄的女子坐在床边抹眼泪,跟五条悟的母亲打着电话,
“他最近洗澡都要带着手机进去,一回家就去玩具房看女儿,我在厨房里切到手……他以前都会直接把我的手指含嘴里吸到止血的。”
“什么问题……你说他身边有什么人……还能有什么人?他公司里又没有新的女人,再说了,他身边同学朋友同事天天跟他在一块儿,我们都互相认识的,他不敢。”
她嫁到五条家十年,年轻的时候对五条悟百般要求,现在却也顺着所有中年人的洪流一起学会妥协忍让和得过且过。
五条悟好像一点都没变,但又好像慢慢离开自己身边了。
“我怎么盯他啊,我还有自己的工作……大学的时候他去大阪玩我都要跟着去,一日三餐给他打电话问他吃了没……他差点儿跟我分手,说什么‘我都二十岁了难道还不知道要自己吃早餐吗’……呜呜呜,妈,我怎么办啊……”
她在自己的公司里不是没有遇到过年轻帅气的弟弟,不仅遇到,还遇到过很多很多个。她一直很漂亮,学历高身材好管得住嘴,喜欢的东西真的就只吃一口,好像朋友们也觉得,只有这种敢对自己下狠手的女人配得上五条悟。
所以要忍。她也曾有过夜半情迷的时刻,最后却还是回到了五条悟身边,这是她一直忍着没有去翻他手机没有找他当面对质的理由。
半老女人在电话中说:“……如果你确定自己问心无愧,就找他说吧……但我觉得,内疚是维持感情最好的方法。”
她是个聪明女人,没继续拉着婆婆问东问西,随便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五条悟在楼道点燃一根烟,走过白色地板铺就、边上摆了很多绿植的长廊之后就是家的大门口了,他老婆用的是触控密码锁,密码是随便设置的一串数字,有的时候喝醉了回家会记不住,输错几次之后整栋别墅都开始响警报声,最后还是夫人披着衣服下床给他开的门。
五条悟把手臂搭在窗边,空气有些湿冷,但他刚刚在酒店里跟虎杖悠仁做完抱着睡了一个多小时,现在是凌晨一点过接近两点。他的精神头从十七八岁起就比其他人好,有的时候一些玩得好的男性朋友就会开玩笑说“你说你精神那么好,以后结婚了你媳妇儿真不知道该为你高兴还是该为自己担心”,五条悟都是一笑而过。
虎杖悠仁被自己在浴缸里又抱着玩了一轮,那是他第一次帮自己嘴酸,男孩趴在浴缸边握住又一次起立的东西慢慢地往嘴边靠,五条悟光是看着他眯着眼睛红着脸的样子就有点儿感觉顶不住了,于是慢慢扶着他的头把自己往嘴巴里面顶。
浴室里的橙色暖光柔和又暧昧,虎杖悠仁扑闪着睫毛低着头不敢看又忍不住要去看的时候,五条悟感觉他的睫毛上似乎镀了金粉,像星星笑起来时抖落在地的碎屑,被幸运小孩捡到装饰在脸上的感觉,可爱,更可爱。
五条悟把烟塞进嘴里吸了一口,他习惯把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抽,抖的时候也方便。他刚刚送虎杖悠仁回家之后在车上照了照后视镜,自己的脸色明显比白天好看了许多,还有点儿神采飞扬红光满面。他决定在外面吹吹风抽根烟再进门。
五条悟刚刚在车上睡着之后自己举起手机对着他咔咔了两张,他盖着自己一件卡其咖啡羊绒格子西装继续睡,心是真大,上车了又继续睡。五条悟把他一半融进阴影里一半被车灯打亮的脸发上了自己的那个ins小号,配文是:
“真能睡哈。”
公司一直在管理他的官方账号,自己好多年前就把密码给他们了,照片文案都是他们在打理,现在还有团队专门接代替本人回复网友评论的生意。自己的大号上尽是广告和推广,自己女儿班上也有一些家长发现自己是谁,毕竟自己从来不爱说这些事情。
小号是大号被上交充公之后申请的,虽然没有那么多长篇大论的感想要谈,但还是会发一些自己喜欢的照片和话。这条是第一条关于别人的动态,甚至……
甚至,自己都没有将妻子发上过小号。妻子也有自己的工作事业,两个人的生活偶尔交叉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平行各顾各的,他甚至觉得如今的妻子也不及悠仁那么可爱,能说的很多,但没有这种很想很想把她发上来的心情。
甚至,他发现自己身边很多兄弟朋友也悄悄搞了个小号,有多少个小号就有多少只金丝雀。
“嘶……”
五条悟还盯着发出去的照片出神,妻子披了件衣服穿上拖鞋下来把大门打开了:
“嗯,没有带钥匙吗?”
“我是不会干对不起家人的事情的。”无数男人都曾这么说。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五条悟总算懂了他们的心境,想晒晒小情人的念头,在老婆出现在自己眼前自然地把手机放回兜里进家门而不是立马熄屏的拙劣演技……
他没有试着辩解什么,这些事情都自己搁心里,他选择不向任何人说。
“啊,我想抽根烟再进来,怕臭着你们。”
他把手臂垂下来,烟就搁在自己裤线边,另一只手上的手机屏幕还未睡眠。
“没关系,她已经睡着四五个小时了。”
“一直在等我吗?”
五条悟说完之后自然地把手机放回裤袋里,两个人一起走回房子里的时候妻子突然从后面抱住他,在一楼的落地窗前说:
“悟……我不管你去了哪里,只要你之后回来就好。”
五条悟知道她极为聪明,但当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听到妻子这样暗示自己的时候,他还是会小小地心惊。
“死不承认啊!”这是当年一群年轻男孩笑着说出来的话,但五条悟发现这不是玩笑话,当自己到了有妻有女有老人需要照顾的年纪时,心照不宣守口如瓶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毕竟自己的妻子也未必一直如年轻时那样爱着自己。
“只要你最后回来我身边……”
五条悟打断了她:
“说什么呢,这里是我家啊,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去睡觉吧,外面很冷。”
8
虎杖悠仁跟着同学们开始实习了,这意味着他不再有充足的外出做家教的时间,正式出远门实习之前他登门向五条家道别,夫人还是留他下来吃饭,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老公是双。
她或许是真的不知道,但聪明人能装,虎杖悠仁只能跟这两个人一起装。
他跟五条悟当然不可能结婚,或许未来某一天他们仍会重新像太阳一样相恋,但至少现在不可以。
那天虎杖悠仁吃完饭之后在玄关又鞠了一躬朝一家人道别,五条悟沉默着目送他走出小花园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好像这一别,之后就不会再见了。
天气转暖,五条悟换上了花衬衫和牛仔裤,送悠仁出门之后他准备进浴室给他发“到了给我发个定位”,却发现自己的牛仔裤裤兜里装着去年深秋自己给他选的戒指。
这孩子往自己裤兜里塞东西的动作倒是很熟练,跟自己最初往他口袋里塞钱一样。
9
虎杖悠仁在四个月实习期结束之后又回到了东京,某天他一个人搭电梯上楼去顶层找同学吃饭,电梯上升到十二层时一对男女牵着小女孩走了进来。
“诶?”虎杖悠仁有些没反应过来,“五条先生?”
五条悟还是四个月前的模样,一家人看起来很幸福。
虎杖悠仁给他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是:我不能让别人的家庭变得跟我的一样,也不能让无辜的孩子变成第二个我,或许五条先生未来还会遇到更多喜欢的人,但至少我不能这样做。
电梯升到二十层的时候夫人先牵着女孩子走了出去,说是要带她去儿童游泳馆买游泳圈,留五条悟和虎杖悠仁两个人继续待在电梯里。
五条悟都不想开口问他什么,这种时候话语有用么?虎杖悠仁站进电梯角落之中,把自己塞进那个两面都安装了镜面的直角之中,像去年五条悟第一次把自己逼到玄关视线盲区一样。
伸出胳膊搂住五条悟脖子的时候,他们都闭上了眼睛。
“我们不可能结婚的……”
虎杖悠仁细细碎碎地重复着这句话,这是事实,即便他们相爱到愿意结婚。
就让恋爱停在恋爱那一步吧,差不多得了。五条悟今年三十二岁,这也是他彻底搞懂十年前挚友那句话的意思的年纪。
就让鬼迷心窍停留在鬼迷心窍。
五条悟倒也不再讨论什么天长地久,只抱着他的背说深深地吸气,轻声撒娇:
“就这样待一会儿吧……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