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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敦】即便死亡将我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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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并不廉价,可也不见得有多高贵。爱他这件事本身就是幸福的,方方面面、每时每分,更何况是我很有兴致的时候?为什么大家总表现得好像爱一样东西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所有气力,能被自己爱着是它的福气,其实被爱拯救的是我们自己才对。我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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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极少、极少向别人抱怨什么,有那闲功夫还不如抓紧时间填补漏洞,反正凭借他的力量,修补一些或大或小的错误像赶在沙拉酱滴下来弄脏鞋面之前将它一把擦掉一样容易。那年他十六岁,在穷孩子暴力团被集中培训一个月之后他们一群人便被赶了出来接活儿赚钱,芥川龙之介第一次工作之前把这种交易看得很简单快捷,我先做了你再给钱,结果金主跑单耍赖死不认账。

芥川龙之介从那之后再也不相信其他任何一个人,事实上这世界各处、天上地下都没什么分别,人性本就是浑浊灰暗的,群居动物则能把每一份微小的腌臜聚成一整滩,显得更下流,偶尔会有闪现光芒的时刻,但杯水车薪。

可别小瞧饿怕了又不愿意就这么草草死去的、在黑泥里挣扎着爬行的少年,芥川龙之介一怒之下把为自己日后的事业开山的第一位买家的头颅割了下来扔在暴力团里所有不良少年小混混们面前,从此,即便他绝不主动开口,钱款总是会在他提手做事之前打进账户,他确认好数字没出问题之后再穿上黑色立领风衣出门干事。

那是再顺利不过的一次任务。芥川龙之介独自一人借着夜色潜入豪宅之中,将门口养着的那条拉布拉多打昏,然后顺着三楼阳台爬进家中。再便是一波再轻车熟路不过的操作,好像卖鱼人可以一边神游一边手起刀落、经过多次练习早已不再惧怕什么的优等生脱下钢笔笔帽就可以立刻答题一般,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红木地板早已被另一种更暗的红色流满,这段时间里他只是放空了一下大脑,什么都没畅想,什么都没期待。他的人生就是这么安静。

一阵受惊似的猛烈响动使他回头。芥川龙之介用枪口轻轻拨开衣柜门,低下头俯身,另一只手藏进风衣口袋里摸了几下折叠刀的刀柄。

一道被熨烫好挂起来的正装之后是一双怯生生的紫金色眸子,男孩蜷缩在衣柜深处、抱着膝盖不敢出声,这是年幼的人为了活命做出的最后的努力。中岛敦全身上下都是汗,呼吸都变烫,可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芥川龙之介这次在脑子里想了点别的东西。比如,曾经。他自认为过往的一切都没什么好留恋的,这时候想起曾经的事,只是因为触发了一些有端联想而已。

中岛敦现在的样子和自己五岁那年躲在桌板底下避开子弹时的狼狈相完全一致,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长相和眼神,可又说不出来有多不一样。芥川龙之介当年也跟其他普通小孩无异,会跟老师顶嘴,会倔强绝食,也会想跟妈妈挤在一张小床上睡去。

可是芥川龙之介没有遇到过像自己这样突然心血来潮想要把孩子保护下来的、不太冷的杀手,所以中岛敦还是比自己幸运很多。

芥川龙之介低眉垂眸,像在思索什么。之后,他很快做出了行动。他用手拨弄了几下衣架,让布料精致厚实的呢子西装盖住中岛敦的脚踝,他轻咳了两声,把柜门关上之后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地走掉了。

那夜即将结束、黑与白交界的破晓之时,芥川龙之介趁着警察还没进来又翻墙跳进豪宅之内,把在衣柜里沉沉睡去的中岛敦抱走了。

中岛敦能在这种境况下睡着已经是一件奇事,芥川龙之介在这之后很多年内都忍不住想自己到底爱他什么,可其实这一切早就有了答案:他们爱的就是对方身上自己不曾有却又向往痴迷的东西。中岛敦的可爱、善良和柔软,每个人生下来手中都握有一份,但我们长大之后却也会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失掉它们。芥川龙之介早在幼年便弄丢了。

芥川龙之介把他抱上自己的机车,把自己很少使用的头盔套在小屁孩头上:“亏你睡得着。”

中岛敦咂吧了两下嘴:“你去干嘛了……?”

中岛敦就是有这样的直觉:他会回来找自己。当然,从现在开始,到很久很久以后,都没有例外。

芥川龙之介发动机车,带着中岛敦又一次躲藏进黑影之中:

“去确认一下钱有没有到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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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其实从没阻止过中岛敦离开,哪怕中岛敦青春期来了、反叛跳脱起来跟自己呛声说要离家出走,芥川龙之介最多就是冲进雨里从中岛敦背后紧紧抱住他而已。

被爱着的人才敢大声哭、叫嚣“你是我的”、撒娇获取所需,没被爱过的人哪来的胆量这么做。所以芥川龙之介觉得中岛敦跟自己在一起只是一种报应,自己出于工作需要灭了他的家族,而中岛敦即便生长在不幸福也没有爱的家庭里,就算是为了报复或者索要赔偿跟自己同吃同住、要求自己抚养,自然也是无可厚非。芥川龙之介就是这么一个极聪明的、自私到甚至能帮助别人获得最大利益的人。

可中岛敦还真没想过离开。每次吵架之后他总会背着书包走下家门口那条长长的坡,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他用校服袖管擦眼泪,走到最尽头的小超市时他会掏出几个硬币买一瓶弹珠汽水,喝光光之后再走回家。芥川龙之介的灯永远亮着。

小孩才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即便芥川龙之介对育儿没有任何兴趣,也不精通跟孩子的相处之道,中岛敦五岁那年被自己救下之后,自己看他的眼神就不由地添了几分细润和柔情,中岛敦朝自己笑的时候更甚。所以孩子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就能得到爱,芥川龙之介想,不会爱人也从没被爱过的是需要劳苦奔波的大人。这多不公平。

中岛敦一直都知道不小的公寓里、跟自己躺在同一张床上的这个男人究竟是多危险的角色,可奇怪的是中岛敦从没真正地恨过他,哪怕有过想大吼一声让芥川龙之介滚的时候,中岛敦也没放弃过他。他也知道自己从一开始便不费吹灰之力拿到了孤独神明仅此一份的偏爱,芥川龙之介手举镰刀行色匆匆,路过人间瞧见了一个长着一双紫金色大眼睛的小孩,心想无聊也是无聊,索性一伸手把小孩捞到怀里当吉祥物带走了。

芥川龙之介在家里常常被中岛敦数落,切菜切慢了会被骂,切得太难看也会被说。可当中岛敦自己用刀时又总能摆出一副要在家里大开杀戒的吓人阵仗,举起菜刀直直挖下砸,那画面太美,芥川龙之介这时会默不作声走到他身后夺过他的刀,另一只手按住中岛敦手腕不让他动。

中岛敦从没怕过他,即便其他人听见芥川龙之介的名字就吓得直哆嗦。

即将面临志愿校的选择时中岛敦已经年满十八岁,而芥川龙之介也已近三十,两个人不得已一同进入校园,芥川龙之介之前一直不肯露面,这次是中岛敦生拉硬拽把他拖出来的。

芥川龙之介站在校门口的某个小角落,对中岛敦说:

“我的脖子后面和手背上都有纹身,我真的可以进学校吗?”

中岛敦觉得他就是在耍帅摆酷,男人却说小时候伤口太多,不纹身看着更吓人,所以只好在手背上纹了个黑色的漩涡状图腾,脖子后面则是荆棘之花,一团簇拥着寥寥几朵。

中岛敦不经意间笑了起来,在秋风之中露出一对尖尖的小虎牙。他脱下自己的制服外套,猛地罩在芥川龙之介头顶,把男人露在外面的脖颈遮住:“走吧,我带你进去。”

芥川龙之介有些恍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被中岛敦牵着鼻子走,明明自己才是伤他最深、给予他最深沉的痛苦的人。中岛敦牵着男人的手把他带到老师办公楼下,又回眸冲他笑了一下:

“芥川,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怕你吗?”

芥川的黑眸浓厚如墨,他摇了摇头,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

中岛敦说:“如果你不下狠心把第一个买家做掉,你可能直到现在还在要饭。而小时候的我被哥哥姐姐欺负的时候也从不敢作声,直到那天我透过房间的窗帘看到你弄晕了我的狗狗却没有直接让它死掉,我就意识到,你可能会救我也说不定。”

中岛敦越说越难为情慌乱害羞,最后他冲芥川龙之介晃了几下手,再一把将男人头上套着的外套拿下来穿回自己身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不去尝试就永远不会成功,我是,你也是。”

芥川龙之介在跟着他进老师办公室之前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那我们为什么非要待在一起?明明你已经成年了对吗。”

是了,对一个独居单身且身份职业都如此特殊的男人来说,将一个孩子抚养长大已经足够赚人热泪,芥川龙之介没有义务再管他了。

中岛敦原本背过身去准备上楼梯,走了几阶之后他又退回来,崭新的运动鞋因为空气挤压而发出噗嗤的轻响。芥川龙之介赚了不少钱,也从不吝啬于花在中岛敦的吃穿用度和学习投资上。可从一开始就是走歪路拼死杀出重围的、缺爱的人,即便有了钱也不知道该怎么幸福地生活下去,永远无法像其他正常人一样工作结婚、买房买车,过上最普通平凡的日子。芥川龙之介做不到。他们之中或许只有中岛敦能真正地幸福,而芥川龙之介待在他身后凝望着他不断前进的背影,也从不觉得寂寞。

中岛敦对他说:“你总是这样……!能不能不要以为别人跟你在一起就是为了图你点什么,想拿走你的东西?如果你觉得把我养大很亏,那就好好接受吧。”

芥川龙之介与他争辩:“我接受什么?你直到现在还吃我的用我的……”

中岛敦还没等他说完就吻了他。中岛敦站在两阶台阶之上,以一个可以轻轻俯视芥川龙之介的高度,用两根手指夹住芥川龙之介尖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然后深深地吻了下去。

芥川龙之介在他面前总是这么被动。他先是双手揣在风衣口袋里攥紧了拳头,然后松动着手指,最后把手掏出来将中岛敦按在墙壁上用力地、狠狠地回吻,这是他们十几年来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接触。芥川龙之介这一刻总算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在困惑什么。两个人穿着清凉地睡在同一张床上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自己因为无可避免的反应冲进淋浴间自己解决的时候,青春期的小孩也在床上抱着枕头夹紧双腿试图舒缓一下燥热。中岛敦舍不得离家出走、走到超市就又倒回来的时候,芥川龙之介也一直亮着灯等他回来,手里的热牛奶永远是留给他的。

那天走进教师办公室的时候芥川龙之介突然变得开朗了很多,虽然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可他自然地打起了招呼:“我是他的父亲。”

中岛敦那天晚上跟他几乎是火急火燎地挤破房门冲回家的,洗好澡之后又争分夺秒地脱光躺上床,再试一试是不是真的有感觉——到底是纯粹的身体上的反应,还是心也想要这么做?

那晚芥川龙之介把一盒套都用光了,作为中岛敦盛大丰厚的成年礼物,这种奇妙的感受也足够让他铭记很久很久。

2

中岛敦路过彩票店的时候总会掏点小钱出来娱乐娱乐,这是他跟芥川龙之介经历重大变故之后唯一敢赌的东西。用家里的钥匙或者稍长一些的指甲划开金属银色的涂层之后,下面的黑字往往是不尽如人意的,可中岛敦就是喜欢玩这种刮刮乐小游戏,说总有一天会中奖。

中岛敦刚升上大学没多久芥川龙之介便打电话让他回家,说是有件事想说。中岛敦以为他另寻新欢或是想跟自己断绝关系,可好像面对他们的事总是比情情爱爱方面的离别悲欢更为沉痛,因为生死病痛这东西不是芥川龙之介光凭借高超的暗杀技术和格斗技巧便能弥补的。

他和中岛敦一起看着医生摆出来贴在光板上的肺部影片,逐渐扩散开来的暗色阴影几乎将芥川龙之介的一对肺完全铺陈开来,像巨大的热带叶片挡住了人的视线。

芥川龙之介面色铁青、神色几乎可以用剧烈恐惧之后的愣怔来形容,而中岛敦握紧了他被冷汗浸湿的手说:“没关系,以后我们省着点用钱就是了。我会打工的,从今晚就开始。这世上不需要大学学历就能做的工作还有很多。”

芥川龙之介在医生办公室里猛地站起来,晕头一般大喊了一句:

“……为什么?”

然后他双眼发黑,直直地倒了下去,昏在地上。

有些人像蜗牛,笨拙但永不言弃,一辈子都沿着湿滑布满青苔的井壁艰难爬行。可有些蜗牛一醒来睁开眼就已经挂在了离明亮的、井口形状的天空不远处的地方,稍稍努力便可看见广大的世界;有些蜗牛这一生都在哭着上坡,还时常往下掉落,看不见尽头。

芥川龙之介的绝望和孤寂绝非常人能够理解,从黑泥里站起来的人只不过是比其他倒下去再无音讯的更为凶戾残暴而已,他也未必能到达海平面、触及普通人口中的“正常”,窥见那么一丝丝的天光,但他会燃尽最后一点生命成就自己。

中岛敦在那之后果真开始了自己的半工半读生涯,白天念书,晚上就去托管机构照顾小孩子吃饭写作业,还好这世上有的是人拿钱请别人帮自己干自己分内的事,懒馋贱才是罪恶的根源,可中岛敦还是觉得生下来就不被父母陪伴却不缺钱用的孩子,仍旧是比自己要幸运一些。

他干过餐饮店,去加油站帮别人修补轮胎,也曾试着拿起芥川龙之介的枪耍耍威风。可芥川龙之介早已把枪里的子弹换成了塑料的,中岛敦眯起眼睛冲墙壁打了几下,结果只是一串轻到不能再轻的小珠子。

芥川龙之介决定了结这一切。其实对自己来说,怎么样的结局都比小时候还没见识过这世间的其他事物便死掉来得更好更体面,而且自己已经拥有了爱。这就足够了。

中岛敦某天半夜被芥川龙之介隔着一层房间门板在电话里与人激烈争论什么的声音吵醒,芥川总是很安静,洗澡、吃饭和睡觉都是,可今天他即便努力压制声音都没用,中岛敦还是被他吵醒了。

芥川龙之介好像不再想要压抑,第二天他便在与自己多年交恶的、曾经交好最后分道扬镳翻脸不认人的发小家里提着漏了个洞的汽油走了整整一圈,照例把他家养的马尔济斯犬抱了出来放在中岛敦怀里。男人先是走到宅子外面给自己点了根烟叼在嘴角,象征性地抽了两口之后中岛敦毫不留情地把他的烟抽了出来,狠狠瞪了芥川龙之介一眼,然后摁熄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中岛敦用手捂住狗狗的耳朵不让它听。芥川龙之介把火机打开,伸长胳膊往后一抛,细小的火花勾连起一整条的红线,然后它们被无限放大,变成一片一片、一团一团的火花,伴随着电器煤气的爆炸轰鸣,大宅子沦为死亡的海洋。芥川龙之介启动多年未开的机车,把头盔戴在了中岛敦头上,中岛敦一手抱着狗,一手揽着芥川龙之介的腰,等待芥川发动车子把它开上高速路。

中岛敦只问了他这个问题:“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跟他闹掰?”

芥川龙之介起初不想答话,中岛敦权当他在扮酷,可男人的声音里明显多了些冰凉和低落。夜风将他们的脸都吹皱,中岛敦已经习惯跟着他到处跑了,家恐怕也不能回了。

“还记得当年第一个买家吗?这么多年唯一一个敢跑我单的那位。”

中岛敦还没来得及应声,芥川龙之介又说,

“其实他付过钱了。他是个退休国语老师,当时雇佣我是为了做掉家暴他独生女的小混混,我相信他,所以没有先问他要钱。他的钱一分不少,是那个人独吞了,没有告诉我。为了支付我的佣金,那位老师连火腿肠都舍不得吃。这是我最近回访那片街区遇到老熟人,他们告诉我的。”

“那个人”应该便是那天跟芥川龙之介在电话里吵架的旧识,不会错了。芥川龙之介当然也还是会相信人性,直到退无可退,直到不得已向以前与自己最亲近却又消耗着这份信任的人挥刀。人总是在熟络起来之后不停地吸取对方的善意,好像仗着关系好这个托词让你吃几次亏都没关系。可事实上爱这东西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小心翼翼,正是因为爱你才要尊重你,我们选择了彼此都做出了一定的牺牲,如果不能愉快,那我们坚持到现在有什么意义。

他们无处可去,今天之后芥川龙之介身上的罪业又会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将当地富豪一家推入火海。细想起来确实很讽刺,一起长大的人褪去鬼身、光芒万丈,而芥川龙之介仍旧待在小巷子深处、阴影里面,做那只沉默而果决的鬼。究竟是虚伪的、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的人更狠,还是从一而终、永不失手的人更狠,其实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芥川龙之介带着中岛敦逃亡,像当初把他抱出宅门再将他抚养长大一样,没关系,这不过是另一次重生。

3

中岛敦对出身这事不甚敏感,很快就能跟一个新环境里的同事朋友打成一片,根本没人知道他竟也是一个小少爷,从不穿洗过的衣服的那种。

就如芥川龙之介所说,他的优点和缺点都是比较迟钝。迟钝在这么多年竟然也没意识到芥川龙之介有多么多么爱自己,迟钝在对他人因为基因和阶层身份等等一辈子都甩不开的东西而带上的独特气质毫无介意,不论贫富美丑。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正是因为这份心性,芥川龙之介也跟着稀里糊涂了十几年,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中岛敦,也抛下了所有不堪的身份,以自己最原本的样子与中岛敦相处、相拥、相爱。

中岛敦的性格之中有着容易感动的部分,这会成为最致命的弱点,可这么一点小事放在普通人身上却又是如此地鲜活、可爱,芥川龙之介恼火的是这种偶尔闪现的天真甚至不是故意装出来博取同情和怜爱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芥川龙之介不想他因为这个小特质而被其他有心人加以利用,可自己却又很受用。

爱里有不平等的关系也很正常,金钱、家庭、背景、人脉……人与人就是千差万别。但爱又会让一个人学会宽容妥协、患得患失,被爱的人则有恃无恐,这种时候不平等或许又会得到一部分的祢衡消解。中岛敦其实比芥川龙之介清楚得多:真正的爱里面,强者不会利用对方的弱来欺压对方。如果说人性从始至终都是混沌,那芥川龙之介闪着白色光芒的部分便在于此。这也是中岛敦从小便不怕芥川龙之介的原因,跟芥川打牌赢了之后敢用口红画脏芥川的脸的、敢跟芥川打打闹闹一把薅下来芥川几根头发的、敢数落芥川这样那样的,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谁呢。芥川龙之介会永远爱他,他也会永远爱芥川龙之介。

他们一面浪迹天涯一面享受着随性的旅行,赚到了一点钱就买点新家具或者搬个新家,买新的车票踏上新的旅途,中岛敦喜欢买小额彩票的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这天中岛敦在车站超市买水,芥川龙之介穿了件黑色皮衣,下着则是深色紧身牛仔裤和皮靴,他的身段一直都很好,让人猜不出真实年龄。

芥川龙之介学着中岛敦的样子低头用手指甲剐蹭银色的涂层部分,玻璃柜台下面是琳琅满目的商品,他紧锁着眉头忍受眩晕和疼痛,待到那一行小字出现的时候,他再一次支撑不住死神的叩问,又倒了下去。

芥川把这辈子最后的运气用光了。第一次是活下来,第二次是赚到第一桶金,第三次是拥有中岛敦,最后一次则是刮出大奖,还是以中岛敦的名义买的。

很不巧,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芥川龙之介的运气也无法再返还在他的病上让他健康起来。为了买药他们掏空了所有积蓄,中岛敦为了研究哪家药厂更良心彻夜未眠,骑上芥川龙之介的机车出门环绕半个城市,就是为了给芥川龙之介带回来几瓶特效药。

中岛敦买好了旅行中需要的干粮却没等来那个人,惊闻噩耗的时候他丢下手里的所有东西冲到兑奖处,彼时芥川龙之介已经被抬上救护车。

在医院里芥川龙之介最后睁开眼摘下罩在下半张脸上的透明罩子,问中岛敦:“彩票收好了吗。”

中岛敦哭得不成人形,他点了点头:“芥川……芥川,我爱你……我爱你……”

芥川龙之介好像听厌了一般把头扭向窗外,现在是金秋,麦田很漂亮。

男人也以为自己会惧怕死亡,可到了这一刻他却心如止水:

“从此以后你要把自私发挥到极致才能活下去,不要听信任何人的话,不要把钱拿给任何人用。”

芥川龙之介闭上眼,痛到没办法呼吸时他仍然可以平稳优雅地说话,

“你这样很容易被坏人骗的,真是笨。”

中岛敦握着他的手,全身上下都在发抖:

“……不要,不要……我一开始也以为你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可是我们还是一起生活到了今天……”

芥川龙之介手指尖的最后一点温热也在慢慢消散,他冲中岛敦抬手做了个出去的姿势,用气音说完了这几句话:

“那是因为我爱你。我一直都很爱你。我最爱的人就是你。”

中岛敦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我也爱你……我也爱你……”

中岛敦向来不觉得照顾癌症病人有多么痛苦,照顾别人一点都不难,更何况自己是被芥川龙之介带大的。现在的人太难去爱别人了,接杯水带个早餐都值得拿出来大提特提,这怎么可以称为爱。爱并不廉价,可也不见得有多高贵。爱芥川龙之介这件事本身就是幸福的,方方面面、每时每分,更何况是我很有兴致的时候?为什么大家总表现得好像爱一样东西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所有气力,能被自己爱着是它的福气,其实被爱拯救的是我们自己才对。我爱他。

三五个医生冲进病房把中岛敦拉出去加以隔离,中岛敦坐在地上大哭不肯起身,他不理解的是明明夫妻是世界上最亲的人,可一方遇害,另一方就会被立刻列为重大嫌疑人;一方即将死去,另一方却要被无情地隔开,只能透过窗户和门板看对方最后一眼。

芥川龙之介身上的药液管道像他脖颈背后的纹身,一圈一圈把他包围起来,好像蜘蛛亲手制作的丝团。他缓缓闭上眼睛,世界又一次归于纯白色,像他无数次神游时大脑里残存的景象一样。原来自己早就知道死去之后的样子了。

4

人是不可能两头都要的,比如爱和金钱,再比如健康的身体和美满的爱情。

芥川龙之介带着这一辈子的记忆继续踏上旅程,去到各个世界尝试了各种各样的职业。中岛敦是明星自己就是跟他作对的超一线演员,中岛敦是电车高中生自己就是坐在他对面戴着金边框镜打电话教训下属的老板,中岛敦变成女孩子在作文纸上写下细腻词句,自己就刚巧是被分派来改试卷的国文教师。

中岛敦子还给自己写了小纸条:“芥川先生,非常仰慕您的文字。”

芥川龙之介把纸条卷成小卷藏进钢笔笔帽里,这女的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自己可是成年男人,她才十六岁,可千万别觉得电影里女生爱上中年教师的故事都有好结局。中岛敦总是犯轻信他人的错误,还好他在紧要关头,每一次、每一次遇到的都是自己。

芥川龙之介也曾重操旧业,把大厦楼顶的避雷针拆掉、把炸弹藏到银行金库里,再偷走价值连城的漂亮宝石,在这个世界大闹一通,雷厉风行、绝不心慈手软,只为了把那个刚上任的菜鸟警察惹出来。

中岛敦举着枪冲到顶楼露台,芥川龙之介彼时刚登上直升飞机,他一身黑色西装,左手提着装了宝石的保险箱、右手扶住把手准备离开。直升机叶片不停转动,芥川龙之介却在舱门之外甩出一道折叠楼梯:

“你是中岛敦,对吗?”

他想起中岛敦在最开始的那个世界偷用自己的枪做杀手梦的笨笨模样,这下你总算可以用枪了,可还是这么生疏。

中岛敦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被国际犯人知晓名姓真是可怕。”

芥川龙之介点了点头,好像很满意这个答案:

“说得好,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的话。所以,我们来一场决斗吧。”

中岛敦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但记忆的闸门阻隔了他们,男孩只能继续问道:

“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我了……?”

芥川龙之介很讨厌自己的开场白磨叽这么久都没说完的场面:

“到底是我搭讪你还是你搭讪我?”

中岛敦咬着牙爬上楼梯登上直升机,一把关上舱门,将枪口抵在芥川龙之介的额头上:

“好,我接受你的提议。看看谁能赢吧。”

这个世界的他们再一次产生了交集。芥川龙之介倒不希望是这种敌对关系,不过这样也好。总是顺顺利利地谈恋爱有点腻了,他需要一些新鲜刺激的东西来清醒大脑。

芥川龙之介抬起腿扫了一下,把中岛敦的膝盖踢软,让男孩一下子跪倒在自己面前。芥川像当年的他一样用两根手指挑起他的下巴:

“真笨。都给你说了不要轻信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