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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饿。
好饿。
再不吃点什么,再不去捕捉些什么东西,会坏掉的,他想着。这个月从月初开始就没好好吃肉,其实没有肉也没有关系,真的没关系的,他无数次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们已经不是动物了,也在慢慢地发展,不是会被人类用恐惧又厌恶的眼光看待的物种。蔬菜他可以吃,干硬冷掉的饼也可以,甚至树皮、草根都可以,没关系,只要是食物——但是本能这东西,压抑归压抑,总不能说完全消逝磨灭。族群四分五裂,他只能一个人出来安家,在简易的小木屋里过着平淡又孤单的生活,别的狼人为了吃肉潜入舞厅宴会勾搭女孩,耳鬓厮磨气氛升温时将手伸进女孩裙摆,一爪子把人割破,这种事情多了去了。中岛敦不会去伤害别人,但有些东西还是没办法抑制——还是好渴望食物,用爪牙撕扯得鲜血淋漓最好,遵从本能地、不考虑旁他地、不用良皮恶骨地去饕餮沉沦——又快到这个月的十五了,只要月圆,自己就特别特别——
饿。哎哟喂。
先祖倒是肉食动物,守护本能、大肆享乐,在村子里恣意捕杀人类和动物,每天都杀红自己的眼,最后被教会绑进大牢用火钳指甲钳折磨了数月,最后最早的那批狼人惨死牢中,他们的配偶孩子则被绑在耻辱柱上挂在村口示众,说是有警醒世人、震慑恶人的作用,其实受伤的还是无辜的妻儿。中岛敦在听说这些悲哀的过往之后发誓自己绝不做这种事,代价则是孤独,他想好了,就算跟家族里那些人永远合不来、找不到聊的,自己也不想那么做。
所以我偷一下瓜和菜应该没事吧……
中岛敦蹲在这片菜田之后的土坡上,已经蹲了半个小时了,村子里偷菜的小孩儿是会被拉去教会反省赎罪的,惯犯还要交赎罪费,自己可没钱啊!每个月光是打水和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都把自己搞得够呛,永远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又没钱了,但是也没什么获得感。他为了维持生计在与谢野姐那里打零工,不过与谢野晶子干的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活儿,巫女也是被整个圈子边缘化的群体。
“应该没关系吧……”中岛敦把棕褐色的狼爪子搭在土坡的草坪面上,小脸被土坡挡了一大半,他露出紫金色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下面那片在月光下闪着绿油油的光的瓜田和菜田。太美味了,一看就特别好吃——他从山的那头走到这头,真没见过那片田比这片看起来更舒服——广大,平坦,土壤的颜色也是自己最喜欢的、透着水润光泽和健康的红褐。瓜和菜的表面都还泛着光,今晚月亮很好,中岛敦的食欲也很旺盛。他上周在教会免费开饭的时候吃了一顿素的,其实狼人可以一个月不吃饭,但是不吃饭不代表不吃零食,吃了一堆零食之后选择性失忆说自己没吃东西根本不叫饿,这哪儿是饿啊!中岛敦想,我连零食都没得吃。
“对不住了这位农民伯伯,我就偷一份,一个瓜和一把菜已经足够了……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吧。”
中岛敦决定行动了。他从土坡上跳下来,整个人趴伏着在松软飘着雨水味道的泥土上,四肢都沾了点土。他把长而柔软的尾巴抬起来在空中扫了扫,低着头在离地面只有一寸的地方轻嗅。再环望一圈,四下无人,连只猫头鹰都无,东边是陷入沉睡中的城镇,每晚九点就是熄灯令,所有人家全部将煤油灯吹灭,无一例外。西边是凶险的森林,里面有吸血鬼、恶魔和其他野兽,中岛敦在那儿只是个弟弟,虽然如果要硬刚的话还是打得过的,但是不可以,也没必要。
“我开动了。”中岛敦把爪子伸向一个最大最圆看起来最优秀的瓜,尖尖的指甲戳向瓜藤想把它割断,本来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儿了,但是他用指甲嘎吱嘎吱弄了很久都没弄断。怎么回事儿?
“唔……嗯?”中岛敦今天出来穿得有点儿多,但其实不热,最近天气变得越来越冷,恐怕跟“那件事”有关。那件事来临时,整个城镇没有白昼,方圆百里一片死寂,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黑暗带来的不安和恐惧会吞噬每个人的心。中岛敦对每年“那件事天”的记忆只有不适感,天空会像一个大而深的黑色口袋倒扣把所有人吸进去,逃不出这里,也没有人敢逃,每次抬头往天空上的灰白色大漩涡看,都会有头晕目眩的痛苦感觉。
中岛敦挖了很久,如果要强行把这个大瓜抱出来的话只能硬把这条藤都扯走,一扯扯一片呢,不太好不太好,我只要一个就够了。呃,还是弄不断,要不偷一把菜就走吧?
“你在干什么?”身后一个人慢慢蹲下来,在自己身后问。
中岛敦还以为这片瓜田也被另一位饿着肚子的人看中了,哈哈,你也喜欢这片地对吧?“偷瓜。”
“这是谁的地啊,你就偷?”这个人继续问。
“不知道……我太饿了,我只拿一个,我真的不是要破坏他的地的,那么好的地,我都舍不得直接跳下来往下砸。”中岛敦边忙活还边一本正经地解释。
芥川龙之介蹲在这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狼人身后眯着眼睛看他,耳朵毛茸茸的,摸起来肯定又软又嫩,说不定还会很敏感地瑟缩……尾巴也毛茸茸的,看起来就是没长大的样子。神父大人刚从教堂回来,今天是中原中也的局,他跟太宰治喝了中原中也请的酒之后三个人打了两个小时的牌,打到最后衣兜里的钱都输光了,芥川就回来了。
刚走到菜地边缘山脚的时候芥川龙之介就闻到了狼的味道,不浓,不是匪气暴戾溢出的味道,但也不淡,似是一个人从小在外漂泊、无人管教也无所依恃的味道。
“……”神父都快气笑了,“真的饿?没钱了么?”
“工作一般,囊中羞涩。”中岛敦发觉自己只要用指甲把瓜藤刮断,它又会自己长起来很快恢复原状,芥川龙之介慢慢站起来,手拢了拢长袍把沾到的泥土拍干净,他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家,一座很小的别墅,建在半山腰,离这里不远,但容易迷路。
“……”
芥川龙之介问,“你知道这里是神职人员的地盘么?”
这个村子的人对神职人员都有着比遵从孝顺父母还要肃穆正式的敬意和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惧怕,生怕呼吸吵到主教和神父似的战战兢兢,每个人都是。中岛敦的家族也没少受神职人员的“教育”,他从小就不喜欢这帮人,觉得他们很奇怪——明明打着普度众生爱每个人的旗号,做的全是让别人伤心的事。这太奇怪了。
“……”中岛敦的后背抖了一下,他转头流着冷汗看向自己身后这个声音清冷沙哑、气息也很凌厉肃杀、透着冰感的男人,好尴尬,他还保持着在土里热火朝天淘金的姿势!
“不……不知道……”
中岛敦一看芥川龙之介穿着的是神父袍就吓傻眼了,我会被骂死的!中岛敦预想到了之后的一连串处理决定,先是把自己拷回家被父母兄弟姐妹大骂一通,跪在地上教育大半天,再押去教会小黑屋里背书罚抄反省洗心革面,最后赎罪念经圣洗一番才能把自己放回家,明明我只是偷了个瓜,还未遂。我太难了。
芥川龙之介拍了拍自己的紫色马甲,上面好像沾到了中岛敦尾巴上的毛,挺细软的,跟自己想的一模一样,而且没有什么怪味儿。每次进森林找中原中也,里面那些野兽怪人身上的恶臭就铺天盖地压过来,芥川每次进去都被恶心到生理性反胃,最后直接不去了。中岛敦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耳朵动了动显示自己反应有点过于慢了的思考过程,大眼睛盯着芥川龙之介灰色的眸子看,一人一半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对方,世界静悄悄,瓜田静悄悄,你也静悄悄,我也静悄悄。
“……对、对不起……”
中岛敦看男人的黑色长袍上绑着束腰,里面穿着白色的打底衬衫,鞋子也是考究精致的款式,应该不是清贫无名的神父,估计还挺有钱的。狼人慢慢地做出朝拜的姿势低着头对芥川龙之介道歉,然后站起来垫着脚想就那么走了算了,别找我麻烦,别找我麻烦,别找我麻烦……别……
“啊——!”
芥川龙之介手里拿着银制十字架,男人伸手露出手心里的物件,再把胳膊收回来,中岛敦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了回来——虽然他才走了不到三米。中岛敦被拉着撞回芥川龙之介怀抱里,芥川很快把他放开,手再在空中轻轻一点变出一根长长的缰绳,把中岛敦从头到脚绑缚得紧紧的之后男人把中岛敦放倒在地上,慢慢弯下腰抱着胳膊盯着中岛敦焦急得出汗、红扑扑的小脸看,长得还行,比那些满脸横肉口水乱溅的狼人好看多了,也没那么讨人厌。
“因为常年在外有事,我在自己的田地里下了咒,没有人能从我这儿薅走一样东西。”
男人沉而冷的声音在广阔的田野里响起来,中岛敦觉得这人太可怕了,神职人员不都应该慈眉善目满脸写着这世上没有我恨的人这世上都是我爱的人空气多么清新世界多么美好么?这人眼睛里就写着“莫挨我”,大而塌的眼睛,长睫毛,眉毛稀淡,皮肤苍白,拜托,给我说你是吸血鬼我都信……芥川龙之介脸上也写着“你完了”,中岛敦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听说过这个神父。气质独特,肃杀凌厉,反正一看就不好惹,做朝拜和祷告最好别遇到他——
“你很走运,一来就进了这儿。”芥川龙之介点点头,中岛敦在地上扭动着想挣脱,他感觉到芥川的法力比自己高,自己如果不好好道歉他是不会放自己走的吧……
“我知道错了……神父大人,对不起,放我回去吧……”
中岛敦一边挣扎一边说。
芥川龙之介其实不是抠到一点东西都不愿意给出去的人,但偷东西比要饭还恶劣,这是肯定的。中岛敦也是反应够慢的,正主都蹲在自己身后说话了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也是呆得可以。中岛敦应该不是什么坏胚子,装也装不出来,芥川龙之介凭气息和味道就能分辨这个人是否值得自己多来往,要论闻气味还是自己的老师太宰治最绝,太宰治只要走近你就能知道你来自哪个街区、初吻还在不在、是否患病、刚刚在哪里吃了什么东西。
中岛敦被压在菜地里躺了十分钟,芥川龙之介挥一挥袖子就消失了,估计是回家拿武器了?中岛敦已经做好跟神父血拼之后冲出重围回家躲在被子里继续挨饿的准备了,但芥川龙之介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很小的钱袋,把它扔到中岛敦手边,神父说:
“现在还没到熄灯令的时间。”
“毕竟在下不像别的神父一样,不然你明早开始就要准备抄书了。”
他……要自己去买吃的?因为熄灯令还没到,商铺还开着门?
中岛敦愣了,中岛敦惊了。
“在我还没看你的脸看到火大之前,走。”
芥川龙之介说。虽然最后一句是违心话,但中岛敦当然全部都相信了,他拿着钱袋就脚下生风地跑,狼矫健灵活的四肢反复运动着,最后他幻化成狼形,在田间飞快地奔驰。芥川龙之介看着那头银灰色的狼,感觉变回原形也不丑,皮毛颜色挺干净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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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你的夜,多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呃,下一句是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不知道你心里还能否为我改变……想你的夜,求你让我再爱你一遍,让爱再回到原点……”
又喝醉了吧,与谢野晶子扶额想着。不过别说,每次喝醉了飙高音真的一点儿难度都没有,气都不抖一下,太宰治每次喝醉了回家就这个德行,不是说好了在家里喝第二轮的么?这还怎么喝?太宰治在蔷薇爬满的白色高墙外一边走一边唱:
“分手那天……我看着你走远……”
“您又跟谁分手了?”与谢野晶子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她都快等睡着了,“又开始感伤了?大诗人?”
“没分手,没分手,单身十几年,每天都快乐。”太宰治把手搭在胸口做了个在画室里当模特的站姿,与谢野晶子“嘁”了一声:“好了,快进来吧,酒都快挥发没了。”
“我又没醉,等我再玩儿会儿。”太宰治微眯着那双鸢色的桃花眼,抬头看了看天空,“那件事”马上就要来了,不会错的,天顶开始出现漩涡的时候,他的心也慢慢沉下去,比以往更深思熟虑、更痛苦又轻松地、惯常地活着。一年一度,所有人最痛的时候——他想,也该做个清算了,他没想过代表谁,更没心肠去为自己博什么什么名声,那太无聊了。痛苦和难过是一样的,没有谁会在罪恶面前坦然地笑出来,哪怕是装的。
“你没醉?”与谢野晶子把自己的连帽披风脱下来搭在太宰治的沙发上,“你走个直线我看看。”
太宰治二话不说在院子里走了条完美的直线,与谢野晶子却拍着手说:“只有喝醉了的人才这么听话,哈哈。”
“靠。”太宰治笑着说,“喂,你太过分了吧,姐。”
“我怎么了?我看你最近怪怪的,过来陪陪你,怕你想不开投井呢,弟弟。”
与谢野晶子把玻璃杯递给太宰治,太宰治说了声谢谢。
其实男人刚刚在教会里开完会,他不知道为什么灯火通明的大会议室里的气氛会那么让人难受,可能是因为所有的摆设都是黑色或者白色?从他坐上主教这把椅子,他身边所有同僚的脸就慢慢变得模糊,没有人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子,自己也看不清他们长什么样子。每次开会自己都坐在位置上沉默地看着对面那些人冷漠而黑的脸,听他们无感情地吐出那些恶心的字词。太宰治用吸血鬼的法力让他们忘记自己,即便知道自己这个人的存在,但对自己的记忆也是模糊的,记不清自己的脸,对自己的声音也没印象,当然,吸血鬼的法力在几百年前就被交战时使了大招的恶魔人施了咒,自己用法力,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记不得教会里所有人的脸,应该说,每天去上班都看到的是黑乎乎的脸,五官都看不清楚,自己只能通过对声音、脚步声和体形的记忆来判断来人是谁。
每天用脑过度,不吸吸血实在是有点儿跟不上……
头疼,他也总是饿肚子,人类的东西自己都能吃,但是什么人就做什么事,是吸血鬼不吸血未免有点儿挂着羊皮卖狗肉的嫌疑,吸血鬼颜面何在?但毕竟自己是主教,他从未向其他人暴露过身份,城镇那么大,只有中原中也、芥川龙之介和与谢野晶子知道自己是吸血鬼,几千年前恶魔人与人类私通生下来的物种,拥有惊人的脑力和漫长的寿命,进化过程中早已对大蒜、十字架和银制物品无所畏惧,真正的不老不死。说起来,自己这十年唯一一次正儿八经进食都还是被芥川撞破了的,当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芥川拿着十字架要对自己施法,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同学,你看到了就看到了吧,别说出去就成。在这之前他们就成了师生,也是因为自己一直瞒着芥川,芥川还自己不小心发现了,在那之后他们关系一直不怎么地。
毕竟吸人血还是太不人道了……当时太宰治跟一个人类女孩约好了要殉情,恋爱谈了半年多,那个女孩厌倦家里无休止的管教和束缚想跟自己一起死,自己也没有挑明吸血鬼的身份,只能见证她的死,陪着她走过最后一程。太宰治那个时候还算是个小年轻,问她,你相信么,你睁开眼最后看看我,我是吸血鬼啊。那时女孩跟自己喝下的毒酒已经在她胃里起了反应,她嘴角流血,即将死去,自己的胃部也袭来剧烈的绞痛。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死不掉的,只能一次次见证别人的死。女孩说,好,太宰先生,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我死后你把我的尸体安葬吧,血你可以拿走哦,如果是给你的话,我不介意。
太宰治在月光下抱着她还温热着的尸体在她脖颈间轻咬破开一条细缝,慢慢地品味香甜危险的鲜血,他可不是那种抱着一个女人就双眼猩红乱啃乱咬失态鲁莽的吸血鬼,就算要喝血也要适度,喝多了会肚子痛的。吸血鬼其实很挑嘴,如果直接抱着一个人啃,会把一些杂质吸进身体里,还是要吃健康的血,需要把所有的血抽出来加工提纯一下。当时自己身后就是广阔的蔷薇田,怀中的女人很美,盘儿正条儿顺,月光清冷,凄美,寂静,哀而不伤,像花瓣掉落一样无声又引人叹息——就是那个时候,年方十岁的芥川龙之介提着菜篮子和镰刀上了山坡,芥川看起来瘦弱,其实特擅长种菜和施法,呃,好像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说,平常大家觉得芥川龙之介除了穿着考究地瞪着你之外什么都不会,但其实不是,他会的东西很多。年幼的芥川龙之介看到了这一切,瞪大眼睛地、半恐惧半厌恶地。
就是这么尴尬。太宰治还没开始摇晃的红酒杯嘴唇上染着鲜血呢,芥川龙之介就已经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在同个屋檐下你渐渐感到心在变化了。当时年幼的芥川被震撼到了,震撼到自闭,一个星期没理太宰治,太宰治花了一天时间跟他解释吸血鬼的来历、自己漫长又奇幻的今生和家庭背景,从自己跟自己爸爸爷爷太爷爷长得一样俊从小讨姑娘喜欢,讲到自己不是在迫害那个女孩儿其实是准备殉情的虽然没有成功,好在当时十岁的男孩足够聪明,也知道自己老师漂泊半生有很多难言的苦衷,点点头说,我听懂了。
虽然已经过了十年之久,但太宰治想到这件事都尴尬得挠头,芥川龙之介虽然不恨自己,但被自己骗了那么久的芥蒂还是一直没消除。与谢野晶子听一次这个事儿笑一次,爱情故事很凄美,但实在是太好笑了。
“你最近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摆摊那边。”太宰治一边喝酒一边问与谢野晶子。
“没什么啊,就是生意差而已,要是生意好,反而问题会多一些。”与谢野晶子其实不是这座城镇的人,五年前跟太宰治成为了挚友,之后一直留在这里,为了与太宰治他们一起阻止“那件事”。芥川龙之介、中原中也、太宰治,无一不是受害者,在半夜突然惊醒之后回忆自己的梦魇,那是一辈子无法忘却的,尽管早已长大成人、独当一面,童年的阴影都无法散去。
“他们是不是都不信你的占卜结果?”太宰治问。
“可不是吗,死都不信,还有人算完了拿回去还要回来退钱的。毕竟他知道我的摊位在哪儿,我可不想被砸场子抄家,那太糟了。不信就不信,钱我退给他了,不想跟傻瓜论短长。”与谢野晶子闭着眼靠在椅子背上揉了揉眉心,“怎么就是不愿意承认呢?家不家暴、好不好赌、出没出轨,我一看他的脸就看得出来。无非是被说中了跳脚急眼了罢了,那个男的一进我的帐子我就看出来了,长期滥赌,起码出轨了三次,而且还在谋划包养第四位。”
与谢野晶子来自神秘的东洋,也是认识这个优秀女人之后自己才确信,东洋的巫术其实是真的存在的。太宰治曾问过她,根据东方的面相学,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与谢野晶子却笑着说,我不给朋友看相,也不给自己看相,太较真儿的话,就会钻牛角尖,生活本来就经不起深究。
“就是因为不愿意承认,所以才活成这样嘛。”太宰治笑。
“也对。不过我再也不接男顾客了,态度差就算了,每一个都让我退钱我是真的开不下去了。本来就靠这个吃饭,再怎么好说话也不能做慈善吧。”
“姐,有空你也教教我嘛。”太宰治挑了挑眉,把酒给与谢野晶子满上,“那生意不好的话,你会考虑回去么?”
“我嘴上哼着没钱,其实不是真的没钱,只是不会像以前一样出手比较阔绰而已。不过这样也好,勤俭节约是美德。”
与谢野晶子跟他闲聊,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城镇里有很多男人想邀请神秘又有个性的她去跳跳舞喝喝酒,她一律回绝。她跟太宰治的感受一样,刚刚踏进这座城镇,就被一种莫名的不安和眩晕感笼罩,这是有法力的人才能感觉出来的,手无寸铁也没了解过法术的民众则只能看见天空很黑,黑得让人觉得恐怖,感觉抬头看一眼就会被吸进去。
事实也的确如此。目睹了这几年间如期举行的、一年一度的“那件事”之后,与谢野晶子更坚定了要阻止“那件事”的决心。
“不过无所谓,十月三十一号那天,成败在此一举。”与谢野晶子说,“失败了我们就一走了之,大不了蒙在被子里哭他三五天再振作起来,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如果成功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你真坚强呢。”太宰治抬眼看了女人一下,的确,他见过太多脆弱的人,不过人本就脆弱,疑心重又傻得可以、表现欲配不上能力本事、爱猜忌又不想被被人怀疑、自私自利又虚伪、自卑又舍不得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被夺走,很多东西自己都无法理解,看透了也无法理解。与谢野晶子的气场是白色的,活了几百岁的吸血鬼也是一看便知,与谢野晶子用面相学和巫术行走江湖,自己则全凭物种的智慧和直觉,她的气像温泉边蒸出来的气,看着很舒服,这是内心明朗、言行一致的人的气场。
“都是磨出来的,我爸把我从家里赶出来的时候我也很想死,但一位女巫救了我,从那之后我就走上了这条路,也没再想过寻死了……”
与谢野晶子跟太宰治一喝多了就爱聊往事,其实很多故事已经说过不下三遍,但他们两个没人会破梗,都是从头再听一遍,非常耐心地。一喝又喝到后半夜,一天又过去了,他们在心里默默计算,离三十一号没有多远了。心更加冰冷沉重,每一个知道真相的人都是。
2
中岛敦快被这个神父烦死了。
你让我赔钱我都理解了,到底是为什么要让我跟着你一起种菜啊?
中岛敦在偷菜偷瓜未遂之后被芥川龙之介每日传唤到菜地这边来浇水,中岛敦也是因为来了他这儿,才亲眼看到一个法力无边的神职人员用自己的法术来种菜的。一片肥沃的土地,芥川龙之介站在地前,袖子一挥就将新鲜菜籽像飞镖一样弹射出去,精准着陆在每一个自己事先松好土刨出来坑的地方。是不是有点儿大材小用了?中岛敦也是常往他这边跑才知道芥川其实不在教会上班的,似乎是被孤立隔离了的原神父,芥川好像也无意与他们过多来往。自己瞪大眼睛歪着脑袋表示这份工作我不是很可以的时候。芥川还怼自己:你不是爪子挺好用么?去吧,一个早上一片地,你没问题吧?
我有问题啊!中岛敦无语凝噎,我是狼人,是刨了你的地咬了你的瓜,但是我不会种地好吗?芥川后面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在这里劳动了,菜你便可以摘着走。
那好吧。中岛敦觉得这个交易很合理,而且的确是自己错在先。其实他怎么也不知道,芥川龙之介只是想找个理由把他留在这里跟自己多待在一起,就连芥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二十年来头一遭。
但是好烦。中岛敦越做越觉得奇怪,虽然芥川不再找自己麻烦,但他也没给自己说自己什么时候可以不再过来。难道要在这片一望无垠的广阔平原就那么做下去吗?中岛敦这段时间都跟着芥川龙之介学了不少农学知识,不过神父的阅读面很广,外国语他也会,文学也有涉猎,自己也不觉得他只会种菜或者只会瞪人。嗯,真的不这么觉得,如果被神父绑架了我就眨三下眼睛,我眨了括号四减一再乘一再加四减五加一下眼睛。
中岛敦上山推开芥川龙之介的房子大门,想问问他自己今天可不可以回去了。他从未进过芥川的家门,这次是真被芥川弄急眼了,天气越来越冷了,在菜地里站那么久真的很难受啊。狼人的体温偏高,但很怕冷,狼人这种人就不适合过冬,但夏天跟狼人在一块儿又会被他烫手,好矛盾。芥川龙之介正跟中原中也在家里乌漆嘛黑低声交谈喝酒呢,中岛敦一把推开他的雕花木门,漆黑一片的室内没有窗子,有也拉着黑色窗帘,客厅很大,大到看不见底,地板也是黑色花纹和白色底色,家具摆设也全是黑色。
中岛敦又被这个男人吓到了。芥川龙之介跟中原中也站在桌边小酌红酒,中原中也头上的两个弯弯的角让中岛敦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恶魔!地表武力值最强的物种,神职人员可以驾驭半人半兽,但拿恶魔是完全没辙的,毕竟教义里写明了,人类应该一直对抗恶魔。中原中也可是遇到太宰治这种不老不死的吸血鬼都能把他揍得在家里睡一个星期才能出来活动的物种!中原中也跟其他恶魔一样,个子不高,但力气可不小,这大概就是小身材大能量?中岛敦抽着嘴角看着坐在桌上,一只腿盘起来一只腿自然垂下的恶魔,中原中也长着吊梢三角眼,眸色是很好看清透的蓝色,笑起来狂而帅气。中岛敦看着芥川龙之介在一片黑暗之中转头,唇边染着一片红色,中原中也穿着西装外套和白衬衫,领口上系着红色领结,嘴巴也是泛红的。据说恶魔可以幻化成人形,无防备的时候才会变出角和尾巴,也就是说,在街上走着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跟你擦肩而过的是普通人还是恶魔人。
……
打扰了。
中岛敦还以为他们在茹毛饮血,芥川龙之介的社交圈真是不得了,早就听闻他有个吸血鬼老师,一听居然是太宰治?太宰治不是那个已经帅出教会圈子的主教吗?真是神奇。再然后,与谢野晶子跟太宰治是多年挚友,太宰治跟中原中也是宿敌,中原中也跟芥川龙之介是酒友,芥川龙之介是太宰治的学生。
我晕了。
“哈哈哈……”中原中也用一种既好奇又好像看穿了什么的表情来回看着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中岛敦的嘴唇干到发白,他看着芥川龙之介:“恶魔……人?”
“是,我给你介绍过的,中原中也,职业是商人。”芥川龙之介把唇边沾到的一点点红酒擦掉。
摇晃的红酒杯,嘴唇像染着鲜血。
中岛敦摇了摇头,芥川龙之介的嘴唇很薄,颜色很淡,但自己每次盯着他的脸看都特别不好意思,盯着嘴的时候尤其。芥川龙之介其实只是感觉嘴角好像沾了点什么东西,想擦掉而已,中岛敦看到男人用大拇指揩嘴角的模样就更晕了,拜托你别这样行吗……“你喝酒就算了,怎么不开灯?”
“他省电好多年了。”中原中也用大拇指指了指芥川龙之介,“不信你去抄他家电表,能抄出数字来才有鬼。”虽然中原中也自己就是鬼。
“你过来干嘛。”芥川走到门边问中岛敦,这下芥川的脸能看清楚了,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冷淡,但他今天没穿长袍,找了件白衬衫和黑色紧身裤穿上,这是中岛敦第一次看他穿私服。中岛敦感觉自己更晕了,芥川龙之介好像喝醉了,嘴巴里有淡淡的酒香,中岛敦说:“有点冷,我先回去了。”
芥川龙之介神色一凛,转身就上了楼梯,过了会儿又下来把一件长款黑色外套丢给中岛敦。中原中也就坐在桌上,用极好的眼力看出来这俩之间有什么猫腻儿,其实他们什么都没有,但这就是问题。进展太慢了,芥川龙之介,你不太行啊。中原中也轻轻咂嘴摇头。中原中也看中岛敦搓着双手好像不知道往哪儿放,好像在芥川龙之介面前总是有些忐忑不安,其实半兽半人和半魔半人在人类面前是永远抬不起头来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存在,他们也从不奢望能跟人类和平相处,别开战就行。芥川龙之介则早就决定抛弃整个神权体系了,喜欢上中岛敦也不奇怪。
“给我穿么?”中岛敦把衣服抱在怀里。
“不穿就给我。”芥川龙之介把脸歪向一边,轻咳了两声。
“穿。”中岛敦把衣服披在身上,芥川的这件衣服是冬天穿的,尺码偏大,把中岛敦整个人包住,芥川感觉他这样有点儿可爱,但总不能当着中原中也的面说什么,芥川龙之介低垂着眸子看狼人冷到脸都红了的样子,说:
“以后可以不用来了。”
“咳咳。”中原中也在芥川龙之介身后咳了两声,司马昭的咳嗽。
芥川龙之介暗自咬了咬牙,中岛敦摆出张有点儿懵还有点儿失望的脸,芥川说:
“之后,我去找你。”
3
“小镜花?”
中岛敦在街角看到了那个可爱的女孩,提着南瓜灯、穿着长裙,长长的蓝色头发在背后摆着。他总在街角遇见她,两个人偶尔在一起吃简单的一餐饭,偶尔坐在一起交谈,他很少跟别人聊得那么投机,她也把他视为亲人。
“敦!?”泉镜花还是那副装扮,但她今天似乎很不开心,她眼中噙满泪水,手向中岛敦伸过来,中岛敦不加思考就将自己的爪子伸出去,他再努力几年就可以完全幻化成人形了,那个时候他们可以尽情地牵着手在街上奔跑,永远做好朋友,不会再有人用冷漠厌恶的眼光看他们。
“你怎么了?”中岛敦敏感地察觉到她情绪变化,睁大眼睛也开始慌了,泉镜花流着泪,诧异他来这儿,又悲伤地背过脸去说:“你回去吧!不要再回来了,永远都不——”
“啊?”中岛敦不解,想伸手把女孩拉过来,但泉镜花化作烟慢慢消散了。
……
“啊!”
这是中岛敦今晚第二次惊醒,睡不着,尽管芥川龙之介给自己灌了安神养眠的药物把自己按在床上让自己睡,还是睁着眼睛看神父的脸流泪,一直睡不着,好不容易被芥川用生硬又带着温柔的话语哄睡之后,又反反复复地梦到今天的场景。人间地狱——中岛敦再一次确定,这座城镇总是奇怪的、冷漠的、让自己极度不适的,而且不是幻觉,这是有法力的人的共识。醒来之后脖子和肩膀这一片全是黏糊糊的汗,冷汗,更难受了,完全没有睡饱之后满足幸福的感觉,疲惫不堪,但又不敢再次入睡。睡不睡都很痛苦。
“又做梦么?”
芥川龙之介在那次深秋送衣之后问到了中岛敦家的住址,说是要提防着中岛敦不可再犯偷瓜之罪。互相知晓对方的家庭住址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变得稳定多了,毕竟对方都有着把自己的家门洗劫一空的能力,中岛敦变成狼之后可能发狂乱砸乱咬,芥川龙之介则可以直接把中岛敦这间小木屋给变没,所以两个人都变得有点儿别扭的客气,您先请哦不您先请地你来我往。虽然还是会有点尴尬,但更多的是暧昧,两个人之间那种期待着发生什么但又将主导权交给对方、让对方来挑明的眼神,总让他们独处的时候变得很奇怪。头脑奇怪,心也奇怪。
神父大人坐在中岛敦床边,双腿自然垂下,长袍和紫色马甲也理得很好,神父微微弯着背,手肘撑在腿上,手托着腮,偏着头用灰色眸子看中岛敦。中岛敦满脸都是泪水,睡衣被汗打湿了无数遍,脸也憋得通红。芥川龙之介今天傍晚在街头遇到中岛敦,当时中岛敦整个人像丢了魂儿似的,自己本来是不想管的,扭头走了几步之后还是觉得心里忍不住在意,就跟着他到了小木屋前。中岛敦进家之后就坐在餐桌前把头埋进手臂里痛哭,哭得比从小到大每一次都要伤心,被自己看到之后还很尴尬很害羞地停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啊。自己当时说。
后天就是十月三十一号了。芥川龙之介想到这里就更想冲到祭坛边打碎所有石像和墓碑,每个人都是加害者,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没有。
“小时候开始……身边就有人劝我,不要去在意。我自己也知道,不用去在意,但是不可能一点都不在意……”
中岛敦把腿在被子里曲起来,双手抱着膝盖,还是脸被挡住的姿势,一双大眼睛蒙着眼泪看着神父。芥川龙之介其实根本没走,他知道中岛敦会一遍一遍醒来,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芥川原本是不会理会其他人任何人的,小银被掳走那天自己的天空就熄灭了,不再明亮,直到现在也是,这座城镇被诅咒笼罩,灰白色的漩涡也越来越大,太宰治昨天跟自己测量过,比以往这些年的都要大,好像空中会有一场风暴袭来,冤魂的血泪会尽情泼洒在这片阴沉又罪恶的土地之上。
“镜花……”中岛敦今天跟泉镜花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被几个黑袍黑帽见不到脸的人堵住,他们抓住了泉镜花,似乎对自己毫无兴趣,只是威胁自己让自己别动。自己拼死反抗,但对方似乎是教会人员,法力在自己之上。神职人员有着驾驭半人半兽的能力,但是打不过恶魔,也吸血鬼肉厚血多寿命长。中岛敦跟他们打到筋疲力尽,最后泉镜花还是被带走了。“镜花,也会沉入湖底么?”
那仅仅只是传闻,中岛敦知道所有人心里都埋着这个不能说出口的故事,自己毕竟不是人类,也只道听途说过罢了。每年十月最后一天,每家每户的适龄少女都会被带往祭坛,排着队献祭,跳入无底的湖泊之中迎接神圣的超度与洗礼,彼时城镇里所有人都会聚在祭坛上低唱诗曲,虔诚地等待自己的罪孽被洗净,迎来纯粹的幸福与光辉。
是不是很扯?芥川龙之介在把这件事情说给中岛敦听时问。
是的。中岛敦答,这也太扯了,但这的确是每年在祭坛真实发生了的事情。因为神权压过王权,城镇里平民百姓到王公贵族都对这件事绝口不提,就算说,也只能以“那件事”来指代。中岛敦从未亲眼看过人们唱诗曲的场景,因为这座城镇阴气最重的时候就是十月最后一天,那天自己从早到晚都头昏乏力,恶心与不适阵阵袭来,做不到出门去那么远的地方。
“芥川……”中岛敦抬起头问神父,神父被他哭过之后细又带着鼻音的嗓音挠得心痒痒,虽然很不合时宜,两个人最后还是拥抱了。芥川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那里已经很痛了,每到每年这个时候自己会低沉几日,怀念自己的妹妹,现在中岛敦也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自己跟太宰治的计划也快要实施了。
芥川龙之介用手捧着他的后脑勺:“那今晚就不睡了。”
“你也不睡么?”中岛敦的手是今晚第一次入睡之后彻底变成人形的,芥川龙之介趁他睡着的时候瞅见他的爪子一下子瘪了下去,他还以为中岛敦手断了,掀开被子一看才发现他变了。中岛敦的肤色是奶油色的,手背瘦而小,其实不算小,不过比起自己的来说,还是比较小——芥川龙之介把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摸了摸他手背凸出来的指节根部。
“……我每年,这个时候,都没办法入睡。”
这些事情芥川龙之介从未向任何人说过,如果两天后计划失败,自己恐怕会被教会当场抹杀,但如若自己不做,跟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我的妹妹……跟镜花一样,被掳走做了祭品。”
芥川龙之介每每想到那天晚上就既耻辱又痛苦,耻辱在自己无能为力没有保护好妹妹,痛苦是在那之后,自己陷入不适与厌恶之中,夜晚会突然醒来,却记不起自己做了什么梦,与这个城镇里的其他人无异。太宰治当时已经是自己的老师,男人当时沉默不语,之后他们便一同为共同的目标努力了,苦练法力,韬光养晦,慢慢淡出所有人的视野,在背后给予这座城镇最后一击。
“……很痛苦啊。”中岛敦今天尝到了这种滋味,天空越来越黑,即便是白天都是灰黑色的,那个大大的漩涡更是令人心生畏惧,根本不敢抬头多看。或许是这样的事情让两个同样孤独的人的心拉近了,又或许是因为已经抱在一起了,再抱紧点也无所谓,中岛敦把手环上神父的背,手掌和手掌扣在一起,一个像是在撒娇像是在依偎取暖的姿势。知道他怕冷,芥川龙之介不想再多说,恐怕就是因为情绪太沉重,嘴上反而变得更笨。
“快到了,‘那件事’。”芥川龙之介从不看日历,他可以很快算出妹妹离开自己多久了、而自己孤身一人又过了多久。
“还是……睡吧。”中岛敦用刚刚变好的人类的双手捧住芥川龙之介的脸,第一次看这双手,手指细长冰凉,轻触芥川龙之介的脸,才发现其实芥川的体温并不低。原来人类的手对脸颊的触感是这样的——中岛敦摸了摸神父的脸,芥川龙之介向前倾着身子,手撑在中岛敦身子两边,一个更亲密的姿势。
“我们一起?”芥川龙之介在他耳边低声问。两个人慢慢把脸凑近,之后吻到了一起。芥川龙之介先是只亲嘴唇,再慢慢地把舌头顶进去湿吻,中岛敦被他捧着脸颊亲得狼耳朵都被激出来的时候,芥川掐着他的下巴咬了咬他的脸颊和鼻尖,再把人推倒在床上。
中岛敦点了点头,其实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再不做点什么就白费了那么好的气氛,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各自脱着自己的衣服,在这种事情之前人都有一致的默契和行动力。
那晚,所有运动从开启到升温再到爆发,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中岛敦轻微的喘息也升级成舒适的哭喊,一下一下的深重吐息和床摇晃的声音淫靡又甜蜜,但又并不猛烈狂热,很适合这样寂静微凉的月夜。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两个人结束一切,一起躺下之后,中岛敦在半梦半醒间说:“我……不想一个人……”
芥川龙之介想说些什么,把手伸到他背后慢慢地拍了两下,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4
“白昼将至,黑夜散去……”
“高歌吧,教徒们,赞歌即将响彻云霄……”
中岛敦穿着教会统一发放给民众的深绿色长袍走在人群之中,双手合十低着头跟着其他人一起往深山之中的祭坛走去。从城镇内部到祭坛的路线很复杂,中岛敦也是第一次走,如果不跟着认识路的那批人一起,很容易在山里走失,太冷了——他再一次裹紧衣服,长袍里面是芥川那次给自己的黑色外套,芥川一直没把衣服拿回去,自己也就一直穿着了。
祭坛广大,上面布满青苔和石块,正中央是一块刻了古文字的墓碑,中岛敦站在队伍中央,看不太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十月三十一号这天,从早到晚天空都没有发白过,在没有灯的地方完全伸手不见五指,天空中那灰白色的漩涡也越来越大了。中岛敦用长袍的帽檐盖住自己的脸,继续唱着不太熟练的诗曲,迎接教会神职人员的到来。
“一年一度的祭祀活动开始了,十月三十一日是我们最重要的日子,这一天之后,天空会被洗晴,所有人将迎来新的幸福。”
大主教在十分钟之后出现在祭坛前,中岛敦抬头偷看了一眼台上那个人,跟太宰治描述的一样,没办法看清五官,黑乎乎的一团。按照规定,所有民众站在队伍里面都是不能说话不能抬头不能旁窥不能交头接耳的,中岛敦完全变成人形之后更方便藏匿和转移,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所有人真的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唱着赞歌,嘴中细碎地念着歌词,没有人抬头,每个人的表情都带着崇拜和安心。
黑袍的神父们一人牵着一名手被反绑在背后的少女走进队伍,所有人自动让出一条道路。中岛敦看见了与谢野晶子——女人昨晚与被拿来当祭品的一个少女偷换了,好像是太宰治换的。太宰治名下有不少房产,其中一栋房子就拿来给他每年能偷偷救下来的姑娘们住,他其实只是见不惯这个所谓的祭祀而已,但很多姑娘都对他死心塌地,他每次过去抄自己的电表都被她们缠住不让走,搞得男人很无奈。太宰治昨晚隐身潜入教会关押祭品少女的密室,找到一个跟与谢野晶子长相酷似身材也很相像的女孩,用当年给芥川讲故事的口才把她说动了,用人格魅力将被教义和礼教洗脑了的女孩儿感化了。中岛敦觉得太宰先生真是不可思议——总之现在,队伍里有一个人是与谢野晶子,神父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牵着的是来自东洋的女巫,还会看相,自己出不出轨与谢野晶子一眼就看得出来。
隐身是最难的法术,好在太宰治自己悟出来了。中岛敦看着与谢野晶子转过头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其实是在找自己,但她很快又把眼睛移了回去。
“白昼将至,黑夜散去……”
中岛敦重复唱着赞歌,少女们被牵到圆形的湖水之前,水也是黑色,甚至不会反光,是自己绝不想接近的地方。大主教在祭坛上正准备继续讲话,中岛敦就听到半空中离地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快意的高喝:
“啊——————————————”
中原中也在半空中把两条胳膊的小臂都露了出来,一打架就冒汗,还会爆衣,每次都得打烂一件衬衫。男人的恶魔尾巴和头上的角都露了出来,中原中也将一块巨石搬起来举到空中,再狠狠地往下砸,直直坠向祭坛中央的墓碑。民众在石块和碎屑伴着尘土飞扬中尖叫逃窜,与谢野晶子挣脱开牵着自己的手还一直在手背上反复抚摸恶心又变态的神父,转身拉过泉镜花就跑。泉镜花与与谢野晶子素未谋面,但听了中岛敦的描述之后,与谢野晶子今天很快就在队伍里找到了她的身影。几个神父从后面追上来想将逃走的两个女人按在地上,中岛敦推开自己面前汹涌逃窜的人群从队伍里直接跳出来,双手从袖子里伸出,狼爪慢慢现出形状膨胀放大,惊人的弹跳力和爆发力是今天第一次表现出来,他以往从未以兽性的一面示人。
“这次不能再让你们得逞了——”中岛敦将利爪挥下去,开始混战与厮杀。大主教被人护着从祭坛上下来,手指指尖轻点就把中岛敦弹开猛地撞向湖边的树干上。中岛敦吃痛,眼中射出野狼的寒光之后他感觉身体扔在膨胀发热,之后所有人都尖叫着——
一匹狼从树干下走了过来,獠牙和眼睛都闪着光,通体银灰,体型巨大,而且越变越大。
中岛敦紫金色的眸子里印着民众们还想拼死保护大主教和其他教会人员的画面,他闭了闭眼睛,然后昂起头,从喉中发出嘹亮的吼声。
“头也不回地跑!快!”
与谢野晶子牵着泉镜花在漆黑的密林中奔跑,中原中也在天上为她们开了路,恶魔用手轻轻一挥,所有人树木可以重新排列位置,为她们让出一条平坦安全直达太宰治的宅邸的道路。等到一些亡命徒和愚昧无知又卑劣的所谓神职人员、王权人员经车队人马护送着来到中原中也开好的路前时,恶魔从空中抱着手臂慢慢下降,树又重新排列回最初的模样,没有人走得出去,怎么走都是错的。
“过路费要拿来喔。”
中原中也对地上疯狂逃命丑态百出的人说。
中原中也的脸上和手臂上都出现了完全爆发力量时的黑红色斑纹,整个人显得更狰狞狂气,他觉得这一切甚至有点好笑。他儿时也曾只是一个人类男孩,大姐红叶有一天哭着给自己说要好好听话,被两个黑衣人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之后父母拿命反抗,却被与神权人员勾结的王族下令秘密处死,中原中也在那时走进了密林。他知道自己进去很可能惨死,但密林之外的人间未必能让自己快乐,当时还留着齐肩中短发的男孩举着砍刀在密林里喊,只要能让我姐姐和爸爸妈妈回来,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密林深处住着生活最优雅最轻松的恶魔,他们顺从了自己的意愿,把自己变成了他们的一员,直到现在。
中原中也的冰蓝色眸子看向当年下令处死自己父母的一个王族,他当时躲在马车下目睹了父母惨死的全过程,怎么都无法忘记那个王族的脸,半夜惊醒冲进卫生间呕吐时也是。当年拿了他父母性命的人已经成了教皇,身居高位万人之上,中原中也强迫着他看自己不让他回头,地上的人全部吓破胆。教皇的眼睛里突然开始冒出鲜血,鼻孔、嘴巴……鲜血如注,身边的人发出惨叫和痛苦的呻吟,眼睁睁看着教皇被害却无能为力,四肢被无形的力量制住根本无法动弹,直到教皇在自己面前被恶魔用念力杀死——仅仅只是被恶魔用眼睛注视。
“命也拿来。”
恶魔在冷月之前说道。
“阴气很深,很重呢。”
太宰治的额头冒出冷汗,他从不流血流汗,但这次的事情对他的消耗太大了,之后回去可得好好睡一会儿。芥川龙之介跟太宰治今天都被冻得不行,这个长达百年的罪业与诅咒应该结束了——起因只是民间迫害而已,两家父母间的纠纷让一对苦命情侣无法在一起,情侣中的女孩儿最后选择投湖自杀逃避痛苦,男方悲痛欲绝,之后便开始了自己的报复。每年十月三十一日,那个女孩的忌日,男孩都会绑来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将她投入湖中,并告诉她,你帮我下去看看她,问问她过得好吗,什么时候回来?最后男孩也不见踪影,或许是远走他乡,或许是也坠入了湖中,埋进漩涡里。
教会掌权之后案子一直悬着无法解决,失踪的无数少女无法寻回,也从未有人真的敢接近黑湖,为了不让自己名誉扫地进而威胁统领,教会还真想出了祭祀的馊主意,每个人闭着眼睛捂着耳朵默认这一行为的发展,神秘而古老的祭坛是小孩子们神往又害怕的神圣之地。太宰治到底是究极生物,有一次前往这片黑湖查看情况,再结合天空中那个灰白色的、永不消逝的漩涡,知道天地之间的连接口即在此处。将人间的祭品投入地表的黑洞,洞吸入祭品之后再将人送往天空之中,在巨大到可怕的、幽暗又让人不舒服的漩涡中徘徊漂流,自己所感到压抑和不适的,自己感受到的违和感与痛苦,全是那些冤死的灵魂无声的表达。
“嗯。”芥川龙之介紧盯着地上的黑洞,无数白色的雾被自己跟太宰治吸起来,急速飘往空中,吸入巨大的漩涡里。
用法力打破漩涡与黑洞之间的联系绝非易事,太宰治道行几百年,芥川龙之介也不过二十岁,俩人加在一起还不足一千岁,对付这个事情其实还是有点儿勉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座城镇的罪孽,于这座城镇开始,也将于这座城镇结束。太宰治曾破开结界去往城镇的外部,那里万里无云、鸟语花香,与这里的阴沉黑暗完全不同,在外面的世界也看不见漩涡的踪影。芥川龙之介的额头也布满密密的汗珠,他眯着眼睛看到一头银灰色的狼在密林中嘶吼,其实中岛敦不会杀人,最多是威慑加打斗,神父们个个身怀绝技,中岛敦如果不变成狼,恐怕应付不过来。
“你很快可以见到她了。”
太宰治说,芥川龙之介何尝不想念芥川银?儿时的快乐回忆止步于那个夜晚,他永远不会忘记。芥川银的生命止步于少女时期,芥川龙之介与太宰治抬头望向天穹,那里似乎有轻声的呼喊,温柔而带着可爱。
“哥哥。”
“哥哥。”
芥川银化作一缕白雾,黑色长发飘飘,脸稚嫩又美丽,她不断升往漩涡最中央,芥川龙之介伸出手想触碰她,两个人短暂地相拥之后,芥川银又慢慢变得更加透明。天空破开一条缝,露出稀薄的金黄色,泛着天空将亮未亮的白。
“哥哥,我在里面的时候,一直想念着你。”
“银!你把手给我!”芥川龙之介睁大了眼睛看向空中,气流袭来将他打回去,太宰治在他身后接住他,两个人同时瞪着芥川银的灵魂。像云朵一样,但的确是她的样貌,一点儿都不差。并不是恐怖扭曲的孤魂野鬼,而是美好的、与小时候完全一样的回忆,太宰治觉得自己活了那么多年也算是什么都见过了,但还是舍不得眨眼。
芥川银向芥川龙之介伸出手,露出微笑:
“哥哥,我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你变了很多,我很开心。我睡在湖底,那里很温暖。我知道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你并不孤单,这样我就放心了。”
“银——”
芥川龙之介发出与儿时一样的恸哭,芥川银飞向巨大的漩涡最底部,与其他少女们的灵魂一起。漩涡越收越小,太宰治与芥川龙之介沉默着看向这天幕最后的剧变,从灰暗到光明,从阴沉到晴朗。
“你怎么还没谈恋爱啊,中也?”
尾崎红叶的灵魂在中原中也面前飘着,中原中也刚刚把那群厮收拾完,衣服裤子破了好几个大洞,尾崎红叶说,“我一直觉得泰子不错,你小时候就那么觉得了。”
“泰子啊……”中原中也想,我都这样了,还有人类愿意嫁给自己么?
不过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中也,那我要走了。”尾崎红叶还没叮嘱自己弟弟少喝酒,中原中也的酒龄烟龄可能比他开始正经写作文的年纪还要靠前,“你不用再挂念了。”
“你应该也不会再难过了,爸爸妈妈也会开心的。”红叶转身向自己弟弟露出一个微笑,飞向逐渐缩小的漩涡中央。中原中也看到许许多多的灵魂都飞向那里,如果是以前他恐怕会抱着自己姐姐哭个不停,他现在没有流泪,心里却扎实地沉着疼。他对自己的姐姐招了招手:
“不会了,看到你之后,就不会了。”
5
教会翻覆,是在那之后再过了半年的事情。太宰治跟中原中也在王宫与教会两处与迂腐的权力机构激烈辩论,也有不少在人间有着像模像样的工作的国际吸血鬼友人和恶魔人前来助阵,选票还真是太宰治一场酒一场酒喝出来的,越能喝交情就越深。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开个玩笑。最后太宰治在议会里顺利当选,首当其冲就是集权把教会搅和了个遍,中原中也原意是想给自己父母平反正名,最后也如愿以偿,两个人在共同的目标实现之后又继续见面就切磋一下体术,太宰治以前被他揍到要在沙发上裹着小被子躺一星期,但自从跟芥川一起收复了漩涡还原了黑湖之后法力突然上涨,而且他会隐身,中原中也一脚踢过来却发现自己面前是一片虚空。
与谢野晶子的占卜铺子生意还是冷清,但她把店面换到了风景更好的地方,在帐子外面支了个牌子写着“谢绝男士入内,不开放情感咨询,不给熟人看相,一切操作最终解释权归老娘所有”。泉镜花也偶尔会来学习一下东洋秘术,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外面玩儿。
芥川龙之介跟中岛敦搬离了城镇,去往更远的地方,拥有自己的一片草场和林场。两个人在草场上建了房子,方圆千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人口密度几近于无,有时在草地上太阳还晒着的时候就躺在一起忙活开了。
“唔……”
芥川龙之介这天下午全部做完之后从他身上起来,把那件当年送给他的黑色外套丢过去搭在他身上,中岛敦已经完全变成人形,在那之后也不再兽化,皮肤和生理状态都很健康活力,某位神父大人也很受用。中岛敦每次都被他弄得腿软,动了动酸软的大腿根之后男孩感觉到一股暖流从深处流出弄脏了身下的软草,他猛地睁开眼睛瞪向自己身边刚刚释放出来神清气爽的罪魁祸首,芥川龙之介把衬衫扣子一颗一颗扣回去,白色布料把中岛敦在自己身上抠出来咬出来吸出来的印子都一点一点盖住了,男人不知道他瞪自己干什么,于是沉默着回瞪。
中岛敦怒视之。
芥川龙之介疑惑之。
中岛敦继续怒视之。
芥川龙之介持续疑惑之。
最后中岛敦从草地上撑着站起来,忍着软和酸痛想走回房子里去,最近他俩越来越放肆,以前是在屋里做,后面是在游泳池里做,现在直接在草地上……虽然周围没人,但总感觉怪怪的,老想回家。中岛敦把芥川的外套披在自己身上往家走,里面当然是什么都没穿的,芥川龙之介坐在草地上手还摸着他在事前被自己一件一件脱掉的衣服,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然后手指一动把人勾回来。他太久没用法力了,不过一直没生疏,恐怕当年跟太宰治消灭漩涡的壮举让他们一下子无师自通了,达到最顶端之后怎么都下不来了。
“唔!”
中岛敦被拉回来撞进男人怀里,两个人在草地上拥抱着激吻。中岛敦被他亲了一会儿之后说:“你拉我回来干什么?”
芥川龙之介摸了摸他的腿,全湿了,就这样还走路呢?男人跟他继续互相蹭蹭亲亲摸摸抱抱,中岛敦被他捏了一下腰之后软得不行,本来就快没力气了。中岛敦总想起以前的事情,从阴暗而奇怪的开端到最后天空破晓天色放晴,一切都奇妙而难以言喻。芥川龙之介从不会想起那些事,但永远不会忘记,他最后对中岛敦说:
“黑夜不会再来了,不用再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