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芥敦】败犬

“他今年只有二十岁,为你怀上两次,打掉一次,不想见到你所以被你撵得满世界跑,到现在居无定所常换工作,芥川龙之介,你可真特么够男人。”

///

中岛敦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

紫金色的大眼睛平日里弯弯的圆圆的,笑起来会将眼尾带出一条小鱼,可爱温柔,但此刻几乎瞪圆到快要掉出眼眶,血丝好像可以聚成流就这么淌下来,沾得满脸都是。

芥川龙之介把倒在血河之中的人的西装扯起一个角来,擦了擦冒烟覆满灰黄色粉末的枪口。

事已至此,他跟中岛敦已经没办法祈求保证这段恋情长长久久,他们都不想对方好过,他们往后的人生休想顺顺利利,只希望对方的梦中会有自己,梦中的猛鬼孤魂满手鲜血爬上对方家里的楼梯,想置对方于死地。

中岛敦四处瞟自然不是因为满不在乎,极度恐惧让他没办法冷静下来。跼蹐不安的样子也太逊了——中岛敦,动起来,动起来啊,牛仔裤兜之中有一把折叠起来的瑞士军刀,是一个月前芥川交给自己的,说是在外面玩飞镖赢来的奖品。

中岛敦上一次这么跼蹐不安是亲生父亲带了新妈妈回家之后的某个晚上,那个女人换上酒红色抹胸裙、抬着红酒过来敲自己的门,那个时候芥川龙之介刚把自己送回家开车往回赶,中岛敦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大宅子里发抖。这女人想干什么?中岛敦当时觉得这太不对劲了,睡我老爹就算了,难道连我都想睡?事实的确如此,那女的最后甚至把内裤内衣乱甩,在中岛敦房间门口打滚撒泼,中岛敦死锁房门不发一言,等她闹够了把地上的薄薄布料收拾收拾抱起来跌跌撞撞走回自己的大卧室才敢打电话。

因为精神上的长期紧绷与反反复复的崩溃重建,女人看起来早已不再鲜嫩水灵,一副灰白疲惫、随时会碎成渣滓的模样,中岛敦只知道她有双好看的眼睛,绝非有过其他联想。

——过来接我……可以吗,我今晚不睡了……睡不着了。

那个时候芥川挂掉电话就又往中岛家去了,根本不多问一个字,他知道中岛敦需要某个人在身边陪着,急需,像下一秒就要在氧气耗尽的密室之内死去一样。

原本应该在夏日烟火大会举办地点向北一千米的此处大声呼救,说不定会有车辆路过见义勇为,但人在过于害怕的时候是没有办法好好说话的,连词句都无法组织清楚。

中岛敦抖着嘴唇大喘气,他低血糖,嘴唇乌紫、小脸煞白,最后还是把目光聚集到黑夜之中,站在一辆军用大车面前的芥川身上,试图锁定住。

“为什么?”

三个月前还在自己房间门口胡闹想乱来的、其实比自己也就大了一岁的年轻女人已经死了,就这么死在芥川龙之介面前,中岛敦看得清清楚楚,自己身边的保镖也在开枪射杀这个女人之后被芥川乱棍打死,手里的枪一颗子弹没发出来。

这个女人就是……

原本开开心心的烟花大会之旅五分钟便成为可怖的杀戮游戏,中岛敦只知道芥川龙之介前段时间回老家为父母披麻戴孝去了,上周才回到自己身边,带着自己去酒店开了房。芥川龙之介像要勒死自己一样紧紧箍住自己的腰,动作几乎可以称作凶狠暴戾,好像这样可以让他忘却什么东西。芥川一边折磨他一边取悦他,扼住他的脖颈吻他,激烈缠绵之后男人坐起来,一边抽烟一边说:没事了以后,都结束了。

“中岛敦,你毁了我的一切。”

芥川龙之介的声音以前可以融化自己心里的冰,现在又把自己困在荒原之中,周遭寸草不生,冻土层厚到公路下面去,手脚被困在冰之中动弹不得,痛到麻木。

“……我的母亲,父亲,我的家……家里的仆人,从小接送我上下学的阿叔,全部死了。都因为你。”

中岛敦被他的话激怒:

“你在说什么?杀了我身边随从的是你,把我身边亲近的人全部驱逐出日本、让他们到处躲避的是你,把我们两个搞到双双退学的也是你!现在好了,家没了,没书读了,我们……我以后要怎么办,这些事情你都没想过对吗?还是说你不想活了,所以其他人怎么样你也无所谓?”

芥川被“你不想活了”这句话刺激到,他原本就对生死之类的问题十分敏感,要不是这些破事儿谁不想活下去?还有退路可以走吗?

“我可以死,现在死都可以。”

芥川不知是什么时候闪到自己身边来的,男人一把钳住中岛敦的下巴,恶狠狠地瞪着他。这才是芥川龙之介,他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说取回一个人头他可以拉着一长串灯笼回来,中岛敦再一次想:他们完了,哪怕自己毫无心理准备。

“你毁了我,一直瞒着我,甚至漠不关心,我也会毁掉你,原样奉还,甚至加倍。做完这一切,我会离开的。”

芥川龙之介自己也痛,他知道中岛敦在今晚没有受一点点伤,但他还是觉得好痛。男人抱着中岛敦的后脑,用额头抵着他的眉骨,两个人颤抖着平复呼吸。芥川闭了闭眼,皱着眉,再睁眼的时候眼睛里的悲怆与剧痛也消散开,剩下的只有冰冷嗜血与破坏欲。

“我、我……”

中岛敦哭喊道,他已经不希望芥川龙之介饶过自己,仅仅只是一场恶战,他们对对方报以新鲜而恒久的恨意,而且恨意会比爱意更为持久。

只因为我们彼此毁掉了对方赖以生存的一切,同时流离失所,却又没办法抱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

是宿敌。

芥川银半年前被父亲带回家几乎软禁起来,每天由专人送来一日三餐,银进来的时候一脸怯色跟中岛敦客客气气打招呼,甚至有些惶恐,再之后她越来越疯,中岛敦不常在家,但每次回家都会被她疯狂砸门,女人在外面怒吼哀嚎,好像自己是最后一根稻草。芥川银甚至没有跟自己好好交流过,每次过来都是一副要强上的样子,她已经疯了,认为跟男人谈事情必须藉由身体,没有性这个事情就谈不下去,中岛敦敬谢不敏,并且自然而然地顺着从小被灌输进脑子里的思维,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对劲地跟着芥川银的思路走,会错她的意,对她造成新的伤害。

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

芥川龙之介恨他,每每回忆起跟芥川银分离之后的日日夜夜,就更恨他。

中岛敦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缘由,他只知道自己父亲的事情自己无权干涉,因为亲生母亲的下场便是至今下落不明——因他玩女人,在家里叫上几个兄弟一起玩,一边举着DV机拍摄一边下药,手段极其下流残忍,母亲忍无可忍与他大吵甚至动手,冲突开始的时候父亲将中岛敦扔回二楼,孩子只能跑回自己的房间,将头埋进被子里不敢多听一秒。

中岛敦在那之后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自己只知道她没有死,留了电话给自己,想她了就会打过去。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长什么样子,哪怕只是说她一头黑发,一双灰眼睛。”

芥川龙之介抱着中岛敦轻轻地说着,芥川银还是穿着那身酒红色的裙子,像不久之前他们两个去话剧院看演出时台上美丽迷人的女主角。红黑色的血将她的裙子染得更深,分不清是裙子在哭还是她在消失。

十分钟之前中岛敦的保镖用枪结束了这个疯女人的生命,腹部中弹之后芥川银还疯跑着想要了结中岛敦的性命,还未喊出声血已经先从口中喷涌而出。中岛敦抱着还温暖着的尸体大哭,眨眼间芥川就举着枪杀到了自己这里来。

妹妹年轻的生命被反复蹂躏之后陨落,芥川把她温柔地抱起来靠在车边,给她套了件自己的西装。

芥川龙之介顺着中岛敦的目光往前看,两个人又一次看向那个已死的女人,芥川的目光有些摇摆,更多的是在看中岛敦的反应,最后他伸手钳住中岛敦的脸,力道很重,中岛敦被他掐得发痛。

“我告诉过你,我没有家了,几乎没有了。父母在外逃亡,妹妹下落不明,我只有你。”

芥川龙之介不会杀掉中岛敦,至少现在不会,中岛敦想,即便他跟芥川走出这场危机,回归正常的生活,咬着面包吸着牛奶晨读,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们也会成为父辈这样的人,脏到连开口骂都是自贬身价。
事实上他们已经是了。

“少、少爷……少爷,你还在听吗……老爷、老爷他出车祸了……我们刚刚查了一下,车牌来历不明,查不出是哪边的人……老爷喝了酒……少爷……”

中岛敦牛仔外套里的迷你对讲机突然响起来,中岛敦跟芥川龙之介同时变了脸色,前者即刻恢复镇定想把手伸进去拿出来对讲,芥川却扯了一下嘴唇,抢先一步把东西顺了出来。

芥川在父母失踪之后曾经被丢进过小偷集团,一群野孩子每天用练习用手伸进沸水之中把肥皂拿出来,如果拿不出来就要被暴打扣饭,一个月之后芥川瘦脱相了学出师了,带着一群孩子走街串巷上天入地,一个晚上可以偷一身名牌回来穿着。留下一身病,尤其是肺病——天天睡在柴房里吃灰,能不生病才是天神保佑。

“少爷、你在听吗……就当我求求你了,你一定要跟芥川龙之介分手,断得干干净净……他就算不杀了我们,也不会让我们好过的……”

中岛敦的眼睛慢慢黯淡下来,他把牛仔裤里的瑞士军刀抽出来抵在芥川龙之介的脖颈处,只需一拉芥川的脖子就会被划破。

芥川龙之介不疾不徐,对着对讲机说:

“让你失望了,我们不会分手,我会一直陪着他,就像当初把他带走的时候说的那样。他跑到天涯海角,我都可以找到他。”

中岛敦又恨又痛,两个人一个举枪一个拿刀,在一片尸野之中摆出互相撕咬的架势:

“芥川龙之介……你、这个……人渣、垃圾……”

芥川把对讲机的线收起来,抬起眼递给中岛敦一个冰冷彻骨的眼神。

——你也不赖。

他用眼睛这么说。

“你知道我爸妈是怎么死的吗。”芥川龙之介绝不可能放下的,他不可能就这么从痛苦中走出来,中岛敦想。但为什么他的语气那么冰,那么冷,每个字眼像手枪打在自己身上:

“我十年没见他们了,再一次老家打来的电话的时候还是匿名、声音经过处理的电话,告诉我父母死在偏僻小院儿里。”

求求你,不要说了……

中岛敦知道自己一直都离死亡很近,自己的卧室在二楼,父亲住三楼,他接起再挂掉电话就是手起刀落,他不愿意直面死亡,更不愿意让芥川经历这些。

芥川龙之介知道自己早就裂成两半了,或许还不止,面对中岛敦的时候自己可以给出一切,他想要什么自己就给什么,爱、性、陪伴、金钱甚至这条烂命。但自己又那么恨他,因他身上流淌的血脉,他巧妙躲过所有关键时刻的无心的机警与自保,他的聪明与倔强。

中岛敦想,他已经疯了,但这一直是自己意料之中的事。芥川本来就不算正常人。芥川知道自己的话刺痛了他,捧着他的脸密密实实吻下去,而中岛敦意外地让他通行,微张嘴唇让他顶进来,一吻毕,中岛敦脸上沾满芥川手心里的血,不知来自于谁。

“赶过去之后打开院门,污水四溢,臭气熏天,苍蝇扑在我脸上。连警察都不敢来勘测,邻居也不敢进去,所有人都装不知道。”

“我搬尸体、打扫干净之后用水冲了一个下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中岛敦抓着他的肩膀,“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们——”

“没有如果。”芥川龙之介打断他的话,

“你只要不安害怕连觉都睡不好不是吗,要我打着电话,跟你一直连着,你才能睡……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的打算。在我知道她一直住你楼上,被中岛芳行和其他糟老头子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干之后……”

“我觉得跟你聊什么都没意义。”

——不如折磨你来得爽。

中岛敦的心脏倏忽收紧,再继续猛地跳痛。芥川知道自己所有的阴暗面,他们对彼此再了解不过了,所有脆弱、不安、自私与下品的时刻,还有既自卑又高傲、扭曲着心伤害接近自己的所有人的行径,否认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的刺骨话语,他们全都清楚。生在垃圾堆里的人不可能干干净净,他们身上流淌着的血从初生就沾满脏污,洗不去,流不掉,黑烂进骨头里,渗进五脏六腑。

///

“喂。”

中原中也敲了敲玻璃桌面,转过头朝玻璃挡板外的人招了招手,示意可以打开监控设备了。

“行了别打电话了,开始。把当晚经历复述一遍,时间地点人物,讲清楚。”

中岛敦把远在韩国的生母打来的电话挂断,吸了吸鼻子,用手擦了一下脸。中原中也瞟了眼中岛敦红红的眼眶,没再催促。中岛敦低垂着脑袋,尽显疲态,手腕细到好像轻轻一折就断。

他这段时间每晚都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坐在床上哭,以前会有人搂着自己的肩膀,现在他不在了,自己也不知道芥川龙之介去了哪里,只知道他不会就此翻篇。

中岛敦想,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他的?

“今年……呃,2003年7月8日,家里佣人带着我出门,我们一起去了市郊的烟火大会。因为我爸不在家,佣人就把芥川银从楼上绑下来关进车里,不让她乱跑。”

我是怎么完整说出这些话的?明明连回忆都不忍,只要一想起来便头痛欲裂,自己的世界本就残破,现在自己则连世界都没有了,只能在温暖善良的人路过的时候偷一束他们的光,照亮前面的一片枯草烂路。

“芥川银?”

中原中也刚在纸上写下2003这四个数字便抬起眸子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男人又把头低下去,“……哦。”

“芥川龙之介的车是晚上十点到的,他们在闹市区开枪,打伤了我司机的腿。”

“我被芥川龙之介拖到一千米之外的树林里,他当着我的面……”

“杀了你身边所有佣人保镖,对吧。”

中原中也的钢笔在手指之间慢慢地转了会儿,这是支牌子货,很重,不方便转,但还是可以玩玩。“不愧是人渣富豪,那么大的事儿,新闻报纸一点儿没动静,你知道么?”

“……对。”

中岛敦长舒一口气,光是叙述整个经过都要了他半条命,他闭上眼让眼泪滑落。

“你跟他怎么结仇?说清楚,把你能想到的全说出来。”

中原中也将帽子摘下来放在桌面上,这才是他最想听的部分,也是捣毁芥川家和中岛家背后庞大复杂势力集团的关键线索。

“父辈的事情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父亲跟他父亲势同水火。我跟芥川进了同一所高中,去年他妹妹来到我家,跟我父亲……结婚,一个月之前芥川龙之介回老家处理他父母的后事,两周前才回到我身边。再然后,我父亲被很多人实名举报。”

“举报什么?”中原中也挑了挑眉。

“大部分是那方面的事情,变态,不检点,虐待……还有,贪污受贿,私藏枪支……等等。”

中原中也觉得这些罪状太过正常,不是心理上可以接受的那种正常,是见多了已经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这么做而极度不适的正常。“继续。”

“再然后……我身边的人全都消失了,一夜之间跑的跑没音讯的没音讯,只剩最后几个贴身随从。”

“有一个问题,中岛敦。”中原中也在纸上画出两个椭圆,一个写着芥川的名字,一个写着中岛敦的名字,他把纸拿起来给他看,

“芥川龙之介的父母为什么突然被杀?如果是中岛芳行干的,那他是怎么又突然盯上了芥川?”

中岛敦先是一言不发,再把脑袋埋进胳膊里,伏案抽泣。中原中也知道每问一个问题他的心划开一个新的伤口,但总是逃避不是好办法。

中岛敦只能出国,不能再在日本继续呆着了。

“我爸……他是个人渣,但他对我的未来满怀憧憬,每次家长会谈都准时到场,从不缺席,也跟我聊过以后想去哪所大学的事情,叮嘱我千万不要碰赌和毒。”

“我想他应该是某次来学校……看到芥川的,我跟芥川的关系是完完全全瞒着家里的,没有谁知道……在那之后他会阻止我外出,劝我分手,让我好好读书。”

这么个人渣的爹居然对儿子那么上心啊?中原中也腹诽。

那天通过对讲机跟自己说话的人是中岛芳行身边的心腹,他之后又换了公共电话打给自己:你爸的确看到了芥川龙之介的脸,并且他一直知道芥川银跟芥川龙之介是亲兄妹的事儿,不过芥川完全不认识你爸,他只知道自己有仇人,但姓甚名谁,芥川完全不知情。在那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芥川龙之介疯起来是不会管任何人死活的,我会跟警察一起安排你出国。

中岛敦缩在房间角落,拿着电话木木地点头。他只能逃,楼下、路边,一直有人监视着自己,自己不能继续待在日本。

但他会回来,亲手把芥川龙之介抓起来。

“好,我知道了。”

中原中也觉得听那么多足够自己理清楚了,事实上不算晦涩,你敢碰我儿子我就杀你全家的故事,这个城市里每天都在上演,冤冤相报,岂止十年。

“中岛敦……呃,我们这边的医生有张单子给你。”

中原中也心里清楚警察就是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公式化冰冷无情的问话也会伤到这个孩子的心,但再怎么秉公执法都不及这张单子的杀伤力大。

“……你,怀孕了,芥川龙之介的孩子吧?我猜也只有他了。”

中岛敦下定决心去国外修整、丰满羽翼再回日本的时候,白纸黑字报告单将他打懵了。中岛敦阅读了好几遍,盯着图片上在自己肚子里游泳的小生命来来回回确认,看了至少三分钟,他的瞳孔甚至放大了,好像在放空,但中原中也常见这种表情——巨大打击和刺激之后的表情,而且还不能崩溃,只能忍着,硬撑,撑不过去也得撑。

中岛敦好像被人掐着脖子按进水里,眼前一片昏黑,他摸着头等待眩晕与不适感消退下去。

中岛敦十分钟之后开口,肩膀颤抖着,他的眼睛又被仇恨填满,与刚才的悲伤无力判若两人:

“……我知道了,我会打掉,然后出国。”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芥川龙之介的?中岛敦再一次想,自己比所有人看到的都要幽暗,芥川龙之介这个人怎么样,他自己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既然没有人温暖你,那我愿意当第一个——在爱上芥川龙之介之后,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也一直在这么做。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时间越是长,我就越爱你,同时也越恨你。

我爱你淡然不屑一顾的表情,也恨你喜怒无常早上阴着脸上课下午牵着我的手出去看电影,我爱你被迷路小女孩抱着哭的时候的笨拙,我恨你总让我操心难受。

中岛敦不知道现在这样子算不算分手,至少自己是再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接纳他了,事实上把芥川留在身边就是养虎为患,这一切早晚都会到来,只是以前一切都深埋在水面之下,没有人去搅和罢了。

孩子绝对不能留下来,自己没有办法让孩子在自己肚子里长大,一个月前自己会点头说我可以把他生下来,现在不行。至少现在,他不能接受孩子的父亲是芥川龙之介这个事实。

芥川龙之介,你就是个人渣。

“……好,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不干预。”

中原中也沉沉地盯着中岛敦的眸子,过了会儿才说,

“只是,打过一次之后,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怀上了。”

///

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哭着从酒店房间里冲出来,她一边用手扯了扯滑落下来的吊带一边冲樋口一叶哭喊:

“我按照你说的进去服侍……这男的是变态啊,人渣吧?让我把枪抵进嘴里跳舞,光着脚踩在冰块上自己保持平衡,脱了衣服之后还什么都不干,突然发疯把我扔出来,你说这人是不有病啊?”

樋口一叶什么都没说,从手袋里拿出一叠钱递给她:

“这些,应该跟你今晚正常接客的报酬差不多了吧,拿着走吧。”

女人还准备怒骂几句,被钱一下子塞住了嘴:“……”

“今天晚上的事儿可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之后我是管不了你死活的。”

樋口一叶帮女子整理好衣服,把她的兽皮披肩披回去,亲手帮她补好口红,“你不能近他身是正常的事儿,我们只是想让他开心一下。”

芥川龙之介在跟中岛敦分别之后就深居简出、把自己关在酒店里足不出户,一日三餐随缘吃,心情转好了来几口,看着不顺眼就直接把东西扔在一边继续沉默抽烟。立原道造实在是没办法,跟妈妈桑打电话的时候还说:对啊一定要身材好的,腿长,屁股翘,懂不懂?最好是……雏儿,不是真的雏儿,是被玩了好几年但是看不出来的,总之就是你们那儿最好的。还有啊,金色眼睛哦,很大很大的眼睛,白发,最好是有点儿灰白的那种。

芥川龙之介在女人推门进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神,后面他才反应过来这个人并不是中岛敦,中岛敦不做任何准备不穿任何取悦自己的衣服,仅仅只是冲自己掉一滴眼泪,自己都可以火热起来,摸着他滑嫩湿润的身体顶进去,送他上去。

樋口一叶和立原道造敲了敲门,用房卡把房门刷开,他俩现在枪不离身,毕竟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芥川龙之介什么时候会突然翻脸暴怒用枪口顶进自己嘴里、要自己的命。

芥川光裸着上身趴在床上,被子上放着一本备考练习题集,他的头发该修剪了,一缕略长的刘海垂下来挡住他一只眼睛,手臂上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黑曜石一般的眸子转动着光华,但很快又消散,这么清冷的脸却常露出凶暴的表情、做极其残忍的事,几乎没人见他给过好脸子。他嘴里含着一个方形的铝箔银色包装袋,一看就是还没拆便已经把人轰出来了。

芥川从床上站起来,背过身去将衬衫穿好,默不作声走过去冲立原道造屁股来了一脚:“净出馊主意。”

“主要是觉得您这股子邪火得泄一下。”立原道造不怕死地说,芥川转身抓住他准备厮打在一起的时候被樋口一叶拉开:

“大人,我们现在找不到中岛敦了。”

芥川龙之介阴沉着脸斜睨她一眼,像丢垃圾一样扔开立原道造,往后仰倒坐进椅子里,拿起一张照片慢慢地看。照片上的女人是中岛敦的生母。

“中岛敦的生母十五岁的时候去韩国当过艺人,在那边呆了十年,二十五岁嫁给中岛芳行。”

“离婚之后她下落不明,我托人去找了,人的确在韩国,但只能通话写信,她被软禁起来,永远不能出门。”

芥川龙之介把那张照片夹在手指间把玩,翻来覆去地看,中岛敦跟生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才是中岛敦女装的样子,刚才进来的那个充其量是个高级外围女,残次品罢了。下颌线、唇线、鼻翼……少一画多一笔,都不是中岛敦。

“……所以,我们?”

“去韩国找,他现在走不远,欧美暂时去不成,首选韩国。”

芥川把照片塞回皮夹里,“走吧。”

///

中岛敦接起电话,用韩语说:“喂,您好?这里是人力资源部。”

他用假护照假身份信息来到韩国,一路由中原中也带领的刑侦部队保护,有任何异样他都会立刻被隔离起来。这是他从学校出来之后的第一份工作,虽然适应起来很艰难,但他别无他法。

“是敦对吧?最近我们接的大单子,老板也是日本人哦,他一会儿就到公司,跟社长有一个饭局,你跟着去做做翻译吧。老板是釜山人,不懂日语。”

“哦,好,我知道了。”

中岛敦满口答应下来,挂断电话之后就发了封邮件给中原中也,说自己今天晚上有应酬。手指在键盘上哒哒的时候,这层楼的门便被轻轻打开了,走在前面的黑衣男人朝跟自己打招呼鞠躬的员工点了一下头,但眼睛从没看过他们一眼,相反地,他的灰色眸子一直钉在中岛敦身上。

“……”

中岛敦突然觉得深蓝色的电脑屏幕正在疯狂闪烁,知道自己怀孕那天的强烈眩晕把他冲到没办法正常思考,他知道是芥川龙之介来了,芥川进门那一刻自己就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压迫感,他的气息自己隔着五十米都能感知出来。屏幕上的光标停留在一串他颤抖着手打出来的平假名之后,停滞不前。

“你好。”

芥川龙之介把手撑在中岛敦身后的椅背上,他操着东京腔,歪着脑袋对伏案工作的新职员中岛敦说,

“……那今晚就,陪我一下吧,这位员工。”

中岛敦控制不住满身的鸟肌与恶寒,恨他,恨到现在就想杀了他,往日温情只是让自己睡前可以不那么恐惧而已,一睁眼心里仍旧满是恨意。

他抬起头愤恨地瞪视着男人,极少见地用讥讽嘲弄的语气说:

“久仰,您就是日本的大老板对吗,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办公广场里的其他人纷纷感觉气氛不对劲,没人敢说话。芥川龙之介愣了一下,刚准备发火的时候,瞥见他的办公桌上有一个小小的蓝色奶瓶,上面挂着星星玩具,绿植背后放着一袋补品,上面分明写着“用于孕妇修复”。

流掉之后中岛敦偶尔会精神恍惚,逛到母婴用品店的时候自己买了点小东西,为不知道是多久以后的以后做准备,或许自己再也没有以后了。店员笑着问“是准爸爸吗”,中岛敦只能低着头转过身去忍住眼泪,然后把钱包拿出来付钱,说不是,给妹妹买的。

“……”

芥川龙之介转头环视了一圈背后的人,所有人立刻散开来从这层楼清了出去,他再把脑袋扭回来,手直接伸下去摸中岛敦大衣之下的小腹。

“你怀孕了?”

中岛敦把鼠标和键盘往前推,双手叠起来放在腿上,一言未发。

“……”芥川龙之介把他的脸扭过来对着自己,眸子里一半冰面一半燎原,沉痛着心疼、复杂的眼神投向中岛敦的脸,中岛敦搞不懂他,当然中岛敦也不懂自己,

“我问你,孩子是不是我的?”

中岛敦被他彻底激怒,从椅子上站起来逼近他,两个人走到墙角,男人被中岛敦抓住西装领子,像那天枪战一样,中岛敦用额头抵住他的:“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觉得除了你,谁还会……”

谁还会每周把我带出去睡,还不戴套,全部灌进去才心满意足?

若是以前,不用芥川问“可不可以不用套”,中岛敦心甘情愿,现在则十分反胃。

芥川龙之介心里也知道他除了自己没有别的男人了,想来也是,中岛敦试过自己之后确实对自己更爱更喜欢了,他们之前还在恋爱的时候随时随地都可以做,把他拐去家里,或者带去酒店,他想要的自己都给。中岛敦嘴上从不说,但依赖还是在的。他所有第一次都是自己的,由自己亲自夺走,再将他从纯洁懵懂的男高中生调教成只是笑一下勾勾手指都可以柔情魅惑的伴侣。男人的怒意被意外之喜压下去:

“去医院做过检查吗?”

“……”中岛敦最不想提的就是孩子。孩子,孩子,孩子,谁不想跟心爱的人生儿育女?他愿意当父亲,如果是跟芥川好好相爱,自己也可以当母亲,但为什么?

“……掉了。”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芥川把头埋下去听,中岛敦又猛地提高音量,

“是你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芥川龙之介。我没办法把他生下来,我可以接受这个孩子由我生下来,但父亲不可以是你。”

芥川龙之介的怒意一直有被他刻意压下来,因为爱的人在韩国,他愿意出国找中岛敦,只要见到他和他在一起就好,但这刻他们都无意也懒得继续粉饰太平,恨就是恨,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伤害我,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陷阱。

芥川龙之介抓起中岛敦的衣服把他整个人拎起来,白色球鞋慢慢离地悬空,中岛敦仰着脖子,胸膛剧烈起伏着。芥川露出来的胳膊内侧浮现出青色的筋,手掌剧烈颤抖着:

“我说了,我不会杀你,但你不会好过的。孩子是我的,留不留,在哪里生,我有权……”“你有什么权利?如果我生下来,你怎么养,怎么把他带大?孩子是我怀的,我有权终止妊娠,不管你同不同意。”

中岛敦抓着他的胳膊,低下头对着男人的手就啃下狠狠一口,芥川龙之介一动不动任他啃咬,撕裂般的剧痛——中岛敦明明白白的恨意。再把手拿出来的时候芥川龙之介的手背被咬出一大块深深的血印子,男人把他放下来扔椅子里:

“你是不是一直都想杀了我?从我们在一起,到现在。”

中岛敦半躺在办公椅之中,脑袋微微偏着,白色的发蓬松凌乱挡住他半张脸,中岛敦粉红色的嘴唇微微颤着:“……对。”

跟你上床的时候掐你的脖子、把你压在床上榨,跟你过马路的时候猛地放开手,坐你的车时不系安全带……这都是我想害死你,当我突然有了轻生念头的时候——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死吗?

他们都给对方“嗯”这个答案,中岛敦听到之后轻轻点了点头,所以在我想死的时候,你也会陪着我对吧。

芥川龙之介想他,一直都想他,在街上看到跟他走路姿势像的甚至长得像的都会抬起眼瞟一下,但一切都是幻象,自己见不到他,摸不到他,抱不到他。见到他的时候藏在心底的暗喜与兴奋从眼底慢慢浮现出来,显现在脸上,却被他的冷眼与厌恶的眼神再一次按了回去。中岛敦的身材算凹凸有致的那类,脱掉衣服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的眼睛从来就没移开过,更何况他现在刚跟自己生完气,红晕和薄汗都还未消下去,衣衫散乱着躺在椅子里,红唇微张着喘息……

“唔……”

中岛敦刚抬起眼睛准备瞪他,男人的嘴唇就压了上来覆住自己的,中岛敦知道他想自己了,芥川龙之介虽然不爱笑,但眼睛可以暴露一切心绪变化。他想自己想得发疯,中岛敦心里清楚,慢慢将嘴唇打开任男人进来翻搅的时候中岛敦慢慢将手臂环上他双肩,怎么可能不想?不仅仅是他想自己了,自己也会想他。

想得不得了。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坐车……在原本是两个人相处的时光之中,一个人的突然缺位会让他们渴肤症一般地想着对方,抚摸、亲吻、拥抱,一样都不能少。

“你、你要干什么……”

中岛敦的双腿被他抬起来搭在办公椅的把手上堪堪勾住,芥川龙之介早就把所有人清了出去,兴许也是出于这个打算。

“你说呢。”

男人把他的裤子褪下,匆匆抬眼看着他,眼神有些玩味轻慢,看一眼就可以掀开自己一层遮蔽一般。中岛敦的心狠狠颤抖了一下,芥川龙之介很久没这样看过自己了,他疯他嗜血他报复自己,那种饱含恨意巴不得现在就把自己生吞活剥的可怖目光,自己甚至都有些习惯了,习惯到差点忘记以前他们有多黏腻。

中岛敦已经很久没被他碰过,身子紧张又干涩,本能地保护起自己死气沉沉的身体将男人往外推拒,芥川龙之介暂时将自己撤出,埋下身子细细地慢慢地亲吻他,每一寸肌肤都碰到,用脸去拨弄他的红果。与欲望一起苏醒的还有生机,中岛敦被他唤醒,在这一刻自己暂时活了过来,暂时忘却了那个还未成型便已流掉的孩子,忘却血,忘却恨。芥川龙之介再一次将自己挺入,在办公椅前又凶又重地顶撞他,所以说,哪儿是换个人睡睡就能把火泄出来?不是他就不行,他们太合拍了,合拍到做的时候可以把一切沉痛记忆和摆在现实面前的问题都抛开,即便困境是永远没办法走出去的,他们还可以紧紧相拥着爆发出来。

“唔……疼、芥川……疼……”

他不舒服,芥川龙之介就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站着要他,极尽所能地搅弄翻裹,让他慢慢地泌出汁来,把自己温柔地浸泡在里面。中岛敦跟着他的动作上上下下,两个人在百叶窗前不停地交合,好像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那般迫切,甚至是带着哀求。快要到的时候中岛敦迷迷糊糊地去够他的嘴唇,这是他一贯的动作,芥川把这个行为解读成他很舒服、并且少见地朝自己撒娇。芥川龙之介跟他激烈地舌吻,低吼着把自己退出来,两个东西挨在一起喷了出来。

“呜……”

中岛敦慢慢倒下去,跪趴在办公桌前,水顺着腿内侧往下流。芥川龙之介将西装外套除去,跪在他身后抓着他的双手按在桌边,从后面继续深深地进来,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猛,像热恋的时候把对方压在床上榨一样,只要来感觉了就做,整个周末不曾走出酒店房门一步。

“不、不行……你别……”

芥川龙之介原本已经有些沉迷,他一盆冷水又把自己狠狠泼醒,或许是他的身子太舒服、一边说不要一边又把自己绞缠把自己强行裹住,或许是报复,芥川龙之介的动作骤然发狠,抱着他继续顶送。

“啊——”

这次男人抛在了里面,中岛敦咬着嘴唇不屈又痛苦地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沉迷,芥川龙之介把自己撕裂,一半张开手拥抱他,一半握着枪欲图击杀他。

中岛敦哭着:

“……人渣……混蛋……你能不能留点人性,芥川龙之介……我、两个月前才刚刚……”

中岛敦愤然扭头,芥川龙之介轻轻用手盖住他的额头,手指慢慢将他额上黏着的湿发扒开,帮他梳头,嘴唇在他脸上轻啄。

“你别想提前死,孩子也是。”

“我会当好父亲,就像中岛芳行保护你那样。”

你多干净,从小住在大宅子里,要什么有什么,至少不愁吃穿不愁没有书念。我在贼窝里没日没夜地练习怎么顺走别人钱包的时候,我在街上划开无辜女人的斜挎包的时候,我咬着牙骗走老人的退休金的时候,你在吃牛排,你在弹钢琴,你在挑选合适的小领结,看棕色或是绿色或是红色跟你更相衬。

你所享有的一切,以一个家庭的破碎、一对兄妹的流离、一个拖着病弱身躯双手双脚和心都在往下滴血的活死人作为代价,你吃的不是澳洲牛肉,是我们从伤口撕下来的一片片痂,你踩的也从来不是延音踏板,是我们的骸骨与脊柱。

你太招人恨了,你叫我怎么不恨你。

芥川抱着他,抽出一张张湿纸巾和洗脸巾帮他清理,全部收拾干净之后中岛敦从满桌的纸团之中夺过一张想往芥川龙之介嘴里塞,小兽亮出尖牙欲图再一次厮杀,芥川龙之介抓着他的手腕说:

“别闹,多的都已经给你了。”

“……你……”中岛敦不想跟他再闹下去,拿了新买的翻盖手机就往楼下走去,芥川龙之介追到楼梯口才牵住他的手。几乎是刻在脑海里的习惯,他们不论在哪个场合什么时候牵手,从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中岛敦僵直了一下身子,然后牵着他继续往下走。

“目标在八点钟方向,三百米。”

中原中也在总控车之中对着耳机话筒喊道,“不把他拿下不行,光一个故意杀人罪就可以让他蹲号子里二十年了。”

便衣警察从小吃店、便利店等等地方慢慢走出来,休闲款风衣之下是黑色手枪,他们慢慢逼近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走过的这条小巷。

“还是去一下医院吧。”

芥川龙之介盯着中岛敦的后脑勺,“喂。”

中岛敦转身,咬着牙几乎破口大骂,人渣,人渣,人渣,他在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认清现实,这不是恋爱,虽然他们之间仍有爱情,但自己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将他绳之以法。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冷静了下来,中岛敦最后又闭上眼,把呼吸缓了下来:

“你既然想带我去医院,刚才为什么不在外面……那个?我澡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就这么躺床上让医生检查吗?”

芥川龙之介以前也见过他发脾气,中岛敦再怎么骂自己怪自己,眼睛里都还是有爱,快要死的时候随便一句鼓励的话都可以把自己拖着再活五分钟,他们都会以这种拙劣又蠢笨的方法来找回过去。两个人牵着手刚准备走出去的时候,一个便衣率先冲进来用枪口对准芥川龙之介,中岛敦惊恐着颤抖了一下,然后被芥川龙之介护在身后。

“委托人,到我们这边来。”

警察涌入窄小的通道之中,为首戴着防护面罩的人——中原中也,朝中岛敦勾了勾手指:“到我这里来。”

中岛敦用余光往芥川龙之介那边瞟,芥川再一次露出彻底大开杀戒那晚的凶光,冰寒刺骨,极强的破坏欲望与绝望到谷底之后又猛地冲杀出来,不与所有人同归于尽不痛快的疯劲儿。

相反地,芥川的声音轻得像在床边叫醒自己一样:“你骗我?”

“不止你一个人恨得要死,芥川。”

“……我恨你。”

中岛敦也低声呢喃着,之后便被警察护着往外拖去,芥川龙之介中了一剂麻醉枪,芥川手下的人从大楼另一头赶过来,一群人扭打在一起,芥川的西装内袋里有一颗炸弹,裤兜里也有枪——中岛敦刚刚跟他做的时候摸出来的。芥川龙之介拔出枪指着天空,在这片安静清闲的居民区连开数枪,口中也咆哮着,一名警察开枪将他的手枪打掉,芥川龙之介捂着手倒在了地上。混战之中,他的小腿也中了一弹。

“……中岛敦……”

芥川的手在地上慢慢地向前摸去,好像可以把慢慢走远的那个人够回来,眼睛也一直在往上看,视线顺着小路往前爬,中岛敦原本快要上车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回了一下头。

“我……早晚有一天、亲手,杀掉你……”

芥川龙之介在昏迷前一秒喃喃道。在清醒与彻底死去之间徘徊不前,他眼前满是自己抱着新生儿的画面,好像受洗赎罪之后天幕中央打开一扇金窗,孩子是自己一生唯一的礼物。辛苦一辈子只是为了当个普通人——或者一个父亲。

中岛敦的脑子又一次被清空,他甩开警察的手跑了回去,将男人跑起来搂进怀里,牙齿狠狠啃噬他的嘴唇,但已经没办法把他痛醒。是的,我恨你,这张寡淡清冷、五官轮廓深深的帅脸还是这么招人恨,但你必须死在我手里。

“救护车——救护车!”

///

2004年,美国,迈阿密。

中岛敦把自行车推出门,在家里洗过车子之后他总是把车推到楼下花园边,让它晒晒。不远处的门岗,一群人正窝在一起吵吵闹闹,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心肠去看热闹。

一个高大的棕发男人正背对着中岛敦剥橘子,一瓣一瓣地塞进嘴里吃,中岛敦从他身后过时匆忙看了他一眼——是个亚洲男人,穿着考究精致,西装五件套之外还披着一件黑色的呢绒大衣,身材很好。棕发男人转身,两个人都露出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问个好的尴尬表情,然后还是棕发男人先开的口,用有些害羞生涩的广东腔问:

“你……系中国人咩?”

“我是日本人。”

中岛敦用英语答,微微点了一下头。

太宰治想,芥川君啊芥川君,你还真是厉害,敦君这一年满世界地跑,你愣是从东亚追到北亚再追到西欧,最后还跟着来了这儿,在敦君住的小区门口当安保,每晚都撑着伞在他楼下看着他把灯关掉你才走。太宰想,男人或许总是会为女人重生那么一次两次的,或许是变得更狠,或许是变得更温柔,芥川龙之介每一次生每一次死却都与中岛敦有关,撕扯不开、粘结在一起,中岛敦动一下他都疼,更何况中岛敦不要他了,那次他在韩国中枪,中岛敦将他亲自送进手术室又哭着离开。

到底是谁离不开谁啊,你俩。

太宰治把一瓣橘子笑嘻嘻地塞进中岛敦手心里:“我也是哦,我以前在东京读书。”

中岛敦有些惊喜,他还是第一次在异国他乡遇到能跟自己面对面说话的日本人,他已经几乎一整年没有自由使用母语了。中岛敦再望了眼保安亭:

“呃……那边是怎么回事啊?”

太宰治低下头,笑意却忍不住,中岛敦猜不透这个男人的心思,他的眼神的确是温和的,但什么事情都笑未免有些奇怪了吧。

半年多前自己在日本将芥川保释出来,两个人在午夜的街道上一边抽烟一边弓着背往前走,太宰治问他,你之后打算去哪儿,芥川龙之介拧眉盯着地面,忽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太宰治明知故问,然后淡淡地说,他那儿。是了,虽然见到中岛敦之后又是浩浩荡荡你追我赶,但除了中岛敦那儿,他还能去哪儿呢。看起来很不合理,但其实又完全说得通。

“保安跟业主打起来了,因为业主觉得保安态度不好,两个人互相看不爽。不用管啦,小摩擦而已。”

太宰治拍了拍中岛敦的肩膀,

“已经打完了,那保安大获全胜。”

///

中岛敦这天在培训机构上班到晚上九点才回家,一个人在电车上把头往后仰靠上车窗,戴着耳机听听图派克,再慢悠悠地晃回家。晚饭已经吃过了,但现在睡觉又太早,只能在外面慢慢磨。

用钥匙插进锁匙孔转动的时候中岛敦发现自己的锁孔好像有些松了,是自己今天早上出来太急、忘了检查门锁吗?他打开门,玄关墙边倒放着一把黑色雨伞,雨伞顶端被搁在一个透明的盆子里,雨水一点一点往下滴。

“……你……”

室内陈设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地板都比自己早上走的时候干净得多,芥川龙之介没有开灯,客厅的窗户却大开着,自己走到楼下是没办法看到客厅窗户的情况的,所以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乳白色的薄纱窗帘往窗外疯摆,芥川龙之介在漆黑一片的客厅里坐下,在茶几边慢慢地削苹果,桌面上摆着一个透明的水果盘,里面摆满他剥好的橘子、梨和白桃,像酒店上菜那样细心。芥川穿着一条普普通通的制服裤,上衣也是黑色,隐于夜色之中,苍白的脸和线条硬直的薄唇却被窗外的月光照亮。

一切都对上了,跟业主打架的保安,突然冒出来的日本男人,还吃着橘子……把一瓣直接塞自己手心里,脸上笑吟吟的。芥川,那个男人是不是你的老师?你当年混迹地下街的时候拉你一把把你带到人间来的人?

芥川龙之介转头看向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中岛敦把门关上,不打算上前一步,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拔出枪来把自己杀掉?自己独居那么久从未出过事,手枪藏在卧室的密码箱里,自己现在手无寸铁。

“过来。”

芥川龙之介的刀功不错,苹果几乎被剥开整件衣服,皮都没有断过一次,男人掀起眼皮,声音低沉而冷漠,又不容拒绝,“让你过来。”

中岛敦走过去,在芥川龙之介对面坐下,事实上不用开灯也可以,芥川一直都致力于省电,在这儿过夜就更不需要开灯了,不夜城可以把人的脸镀上任何一种颜色的光,只要是你喜欢的,这个城市都有。

“吃。”

芥川龙之介把苹果也分成小瓣小瓣的,摆在橘子旁边,不同颜色的水果切瓣组成一朵花,男人将果盘推到中岛敦面前,盘中央有一堆牙签。

中岛敦看着那堆牙签,脑海里已经有了自己攥着牙签一边吻他一边刺进他脖子里的画面。他到底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既然已经找到自己了,为何不直接上楼给我个痛快,在保安亭守着算什么?看自己有没有带男人回家吗?

“你吃晚饭了吗。”中岛敦不想一上来就跟他吵架,选择以最正常的方式谈判,他又把盘子往回推了一些,“你也吃。”

芥川沉默了一秒,然后突然紧皱着眉又把盘子推了过去,好像这个普通的只是在分享的动作在他眼里是拒绝的标志:“我让你吃你就吃!”

中岛敦紧咬牙关瞪了他一眼,然后很快恢复平常,拿起牙签低头吃起来。橘子跟那天太宰治递给自己的味道一模一样,连咬下去时汁水溢出来的感触都一样。芥川龙之介往后靠,靠在沙发上看着他一瓣一瓣吃下去,中岛敦知道自己必须吃完,事实上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留一瓣都会让芥川龙之介那根不知到底哪里搭错了的神经紧绷起来,然后再露出满身的刺,嘶吼着要跟自己拼命。中原中也在自己家里装了很精细的监控设备,只要自己按下床头的微型按钮,中原中也就可以把家里每个角落的情况尽收眼底,为的就是防狼。

“你在保安亭等我那么久干什么,摸清楚我什么时候下班吗?”

中岛敦压下话音里的颤抖,一半恐惧一半愤怒,“为什么不直接上楼啊?”

“不然呢?”

芥川龙之介先是回答前面的问题,然后不想继续聊下去了。因为孩子的离开,他不想再伤害中岛敦半分,但复仇与爱情僵持不下,执着地敲打着他的头脑,让他除了跟着中岛敦走没有别的办法。盼着你死,想杀了你,但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死,至少在你折辱低头之前,我不能就这么让你死。

“我想看看,那个送你回家的男同事最近几天还会不会来。”

如果他跟着上楼,那我也会上楼的。

中岛敦的手指发力捏紧细细的牙签,尖头几乎陷进肉里,他的手又开始发抖,芥川龙之介说的那个男同事确实喜欢自己,自己拗不过坐他的车回来过一次,在小区外还算比较远的地方就硬是让他停车了,自己下车自己慢慢走了十分钟才到家。即便是这样,芥川龙之介也注意到了那个人。

“……怎么,这一年你没有别的人了吗?”

中岛敦再抬起头面向他的时候,满脸泪水往下流淌滴在手背和地板上,中岛敦带着颤抖着的鼻音,但是不愿意让话语被无意义的哭音占据,自己不能哭,

“一个别的人都没有过?”

芥川龙之介抬头,用不可思议和震惊之后的愤怒眼神看他,愣是把更狠的话咽了回去。是了,当初自己在韩国失口问的那句“孩子是不是我的”相当于又把中岛敦蹂躏了一回。

“没有,从没。”芥川好像不愿意继续跟他较劲儿,淡淡地说完这话之后把手机拿出来,把盖子翻开。

“……我也没有。”中岛敦闷闷地答,芥川的眸子扫过来了一下,中岛敦看出来他心情好得多了,比刚才自己进门时阴鸷可怖到极致的样子温和了些。

他俩还算遵守规则,心里知道对方不会出轨,所以自己也一直守身如玉。但问题来了:我凭什么要为他守身如玉啊,所以?

芥川龙之介一直在盯着他吃,中岛敦稍微慢点儿或者吃着吃着开始发呆,芥川都会看过来,然后问是不是不好吃。中岛敦最后把一块白桃含进口中,把牙签攥在手心里面,从沙发上起来绕到对面去,膝盖跪上,将芥川龙之介压在了沙发上。芥川龙之介一年多以来第一次被他主动亲吻,中岛敦将咬碎了的白桃递进他嘴里,两个人一边湿吻一边咀嚼,唾液相传,甜味互通,最后中岛敦在他嘴唇上“啾”地来了一口,把他嘴唇周边的甜汁儿都吮干净。

芥川龙之介的大手,慢慢攀上他的细腰,隔着衣料抚摸起来。中岛敦好像胖回去了,果然安稳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在韩国的时候自己将他抱起来进出,用手摸出他瘦了不少,自己心疼,但憎恨又深了一分。中岛敦越可爱可怜,就越可恨。

芥川垂下眼帘,摸了摸他的小腹,如若一切意外都没有发生,可能自己会牵着下腹高高隆起的他饭后散步,两个人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生活反复操弄无数遍还要爬起来继续走。

“要在这里做么……唔……”

中岛敦含着他的下嘴唇,待到芥川龙之介顶撞进来的时候才知道惊叫出声,一年没碰过这种事,他们都生疏下来,像当初第一次那样。

中岛敦又是一通迷糊不清的发问,“你明天难道不用上班的吗?唔……套、套……套在抽屉里,去拿……”

芥川龙之介吻着他的指尖,加速使力的时候灰眸里满是冷冷的寒光,对待猎物就要不留情面,中岛敦起初被他弄痛了,但痛至少可以让自己清醒,两个人一边互相狠狠瞪着一边做。芥川动腰动到有些疲软的时候,中岛敦紧覆住他开始慢慢地挪动腰身,男人被他缠得舒服,做到中期时中岛敦也慢慢有了感觉,小脸红扑扑闪着水光,眼光如波如水,嘴唇轻轻蠕动着索吻。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他也是,我也是,但是做不到的,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会义无反顾一头猛扎进去。

将他送上顶峰好几次之后芥川龙之介才尽数释出,在他体外。

中岛敦手心里的牙签儿几乎被汗液融到变成稀纸,他想,如果芥川龙之介再乱来,自己便直接将牙签戳他身上,但芥川今晚很温柔,中岛敦的手掌原本紧握成拳,后面因为情动恣意慢慢舒展开,牙签早就掉到了沙发下面,没开灯更是找不着了。

芥川龙之介把他抱起来丢上床,将衣服全部脱掉之后双手拉着他的腿把他拽过来,中岛敦发出一声毫无防备的尖叫,然后又捂住嘴不让声音变得更奇怪,刚刚在客厅的时候自己差点就完全失控、自暴自弃夹着他求他再给多一些了,现在不行,怎么都不行。

男人又要了他好几次,本来就不悦他的防备与疏离,中岛敦宁愿咬枕头都不愿意出声的模样让他的心更乱,两个人继续较劲,最后中岛敦实在是撑不下去,伸出手抱住他:

“……龙、给我,给我……”

“给你什么,不是正在给吗?”

“……那个……给我……”

这才是你。

虽说看到你满脸不愿意要跟我对着干的样子,我会很满意,至少自己的对手还不算赖,但原本的你最让我倾心。芥川龙之介每天都在思考财路何来,思考自己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为什么自己就没有跟家人在一起过上平凡普通的生活的权利?

///

芥川龙之介将手揣进风衣口袋里,手腕上套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新鲜的烤面包片。

马路对面,两个身着制服的人匆匆走过,芥川甚至能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儿时的行窃经历让他对气味与衣着十分敏感。应该是女生身上的味道,压在记忆深处需要使劲儿拽出来才能看清楚望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等他彻底想起来的时候,身后那辆警车已经开走了,只能瞧见车上一男一女,值勤警察罢了。

芥川龙之介走到家门口,把钥匙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时候还犹豫了会儿,站在原地让头脑渐渐真空,下一步该怎么做?之前哪一步走错了?男人紧皱着脸,她逃出来,这是好事,可但凡中岛芳行碰过她一下,哪怕一根手指头——芥川龙之介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即便自己做得太过。

中岛敦在厨房里踮起脚去够上层的橱柜,跳了几下还是摸不到,芥川龙之介先是在他身后伸出手掐了把他腰间的痒痒肉,最近他俩都吃得好睡得好,幸福肥悄然而至,连芥川龙之介的下颌都没之前那么冷硬了,之前好似斧削刀刻,现在圆了些,回到了刚进青春期时的水平。

“……嘶!”中岛敦甩开他的手,愤然瞪他,“窗户开着呢,外面有人。”

中岛敦就住在二楼,芥川龙之介之前当保安的时候可以直接在保安亭里看到他一举一动,从这里也能听到绿化带边的人交谈,遛狗的吵架,他俩可以一声不吭在家里做英语听力,美国国骂实在是丰富多彩。

男人不作声,直接将他托举抱了起来,中岛敦这才好好打开上面的橱柜,把巧克力酱和花生酱拿了出来。

把两种酱都抹在面包上之后中岛敦让芥川龙之介自己选,芥川把手伸向巧克力酱那一片,中岛敦又按住他胳膊:“这片不行。”

芥川龙之介疑惑,你要吃直接拿走不就行了,你说啥呢你说。

“总共就两片,那这还有什么可选?”

中岛敦佯怒着皱着眉拍了一下桌面,像华人餐厅里的小婴儿拍着婴儿车的桌板朝爸爸妈妈发脾气,用刚学会的中文说“我要吃,要吃,吃”
一样。芥川龙之介知道他是装生气,但这实在太招人稀罕了,中岛敦跟同事一起参加野餐,大家都在说话的时候他想插嘴说一句“但是我们没有野餐布啊”,但何苦挤在白人堆儿里个子不够高嗓门儿不够大英文也不算太溜,实在是插不进嘴,最后只能默默嘟了嘟嘴唇,低着头叹气。芥川龙之介当时跟太宰治正在不远处打高尔夫,中岛敦不满他到处跟着自己,把烧烤汁拿出来的时候还冲芥川做了个准备泼他身上的动作。

芥川倒是毫不介意,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面,跟他刚刚重重一拍形成鲜明对比。

中岛敦把手指伸进巧克力酱里蘸了一圈儿,然后伸出来慢慢地往芥川龙之介那边去,芥川以为他要喂自己吃,用手挡了一下、身子也往后退,说:“不用,你自己吃你的。”

果然中计。中岛敦笑着把巧克力酱抹在芥川龙之介的鼻头上,他的鼻子很高很小,鼻翼几乎是没有的,从侧面看就是山峰。中岛敦抹上去之后还把余量在他鼻梁骨上蹭了蹭,把手指擦干净。芥川龙之介在他得意着准备在自己嘴唇上要一个吻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房间带。

“不……不要!”中岛敦扒着门框不让他得逞,两个人拉拉扯扯好不像样,最后还是被男人压倒在了床上。芥川龙之介跟他不由地都安静下来,看着彼此目不转睛,最后中岛敦自己乖乖抱住他的脑袋将巧克力酱全部舔了干净,吃进嘴里之后再吻他。

“好吃么?新买的酱。”中岛敦被他抚摩的时候问。

男人避而不答,反倒回到原来的问题:“你既然取不下来,是怎么放上去的?”

想让我抱你上去取?还是故意把腰露出来给我看?

芥川龙之介当然知道他一直在用计,他计划精密地逃跑、找到工作之后定居,每一步都合法合理,面对自己也不说什么侮辱自尊的话,更不对自己做非人道的事,自己挑不出任何错处,所以只能永远蛰伏在暗处一边吸烟一边看着他回家的背影。自己没有办法跟他站在一起。

跟中岛敦行房像是在打仗,他夜以继日地用滔天巨浪般的悲愤来让自己保持清醒与痛苦,即便是亲密再亲密之后的抚摸,中岛敦都会转过身用防备姿态问自己:干嘛?芥川龙之介喜欢一直用力,这样就可以剥掉他最后的武装,中岛敦一面紧盯着自己的下巴像是要一口咬掉血肉模糊,一面又用腿夹住自己的腰跟着自己一起律动,金色眼睛慢慢失焦、被爱与欲填满的时候,芥川才会将他送上去。如若他一直紧绷干涩,芥川就做到他打开自己为止。

做到看见当年的中岛敦为止。

“……唔,我……”中岛敦被他进入,两个人耳鬓厮磨、水乳交融,二十岁的男孩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扔进去就可以了……但是取的话,还是要你抱。”

芥川龙之介按着他的下巴,呼吸节奏一下子打乱了,两个人吻住对方的嘴唇,继续做下去。他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在撒谎,芥川可以深究,但不深究也无所谓。生活就是经不起深究,对方每个眼神每个动作的含义或许没有意义,但如果非要深深想下去,只会伤害自己。不要钻牛角尖——如果要想生活下去的话,不要钻牛角尖。

一次做完之后中岛敦又被他抱起来,芥川坐在书桌边打电话,中岛敦一边自己起起坐坐一边转头愤愤瞪他,怨仇却又被快感打碎,中岛敦只能把头扭回去,撑着他的腿继续做。

///

中岛敦在书房里疯狂地翻找,中原中也在家里安设的设备被芥川龙之介完全拆除,就在自己刚才午睡的时候。

破绽是什么时候露出来的?中岛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今每天早上自己跟芥川龙之介出门晨练,几乎都会有一个黑长发的亚洲女人与他们擦肩而过,自己惊觉这个女人好像跟芥川龙之介有几分神似,但芥川目不斜视,将手插在运动服口袋里,戴着耳机继续往前走。再或者一起去超市买东西,去商业街买衣服,那抹倩影总是在眼前转悠。

他可比自己机警得多,而此刻却毫无反应,中岛敦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是两个人从公园晨练回家之后芥川龙之介便将房门反锁起来,冷着脸甩下一句“你呆房间里不要乱跑”便进厨房忙活去了。

吃过芥川龙之介做的午饭之后,自己一觉睡到了下午五点。

芥川龙之介在他还在文件堆里埋头的时候敲了敲书房的门,中岛敦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为他、为人生里这一堆糟烂事心惊肉跳,芥川龙之介每天都带着自己云霄飞车,自己只能被动接受,然后做坏的打算,再予以反击,在他毫不设防的时候。

“我告诉过你,你可以死,但是要经过我的同意,在我腻味之前是绝对不行的。”

“我既然能进你家给你剥橘子,自然也知道你家里有什么东西,你不用找了。”

中岛敦这时才确定自己没有花眼,他已经没有言语去形容芥川龙之介这个人了,无意但又间接害死自己男人的亲妹妹,这件事中岛敦一辈子翻不了篇,他对不起芥川一家人,不管怎么样——做梦时也会梦见那个温柔善良的女孩。

“芥川银……还活着?”

中岛敦像芥川在韩国那条小巷子里时轻飘飘的话原样甩给他,出离愤怒或者极度恐惧时人是说不出话的,即便要说,语气温柔得都像睡到自然醒一样。

“你骗我?”

当初在烟火大会之外杀人时,芥川龙之介的用词用句十分谨慎,只提了自己跟妹妹失散、找不到她这个事,只字未提那个死去的女人就是芥川银,就连描述中岛芳行的暴行时,也没有说“银被他”这类的字眼。在自己看向女尸时,他也没有激烈的情绪波动,而是在一旁看着自己的脸。

想来也是,即便是撒谎,说出银被中岛芳行轻慢这种话都能让人的胃中翻江倒海。如果是自己,宁愿跳窗自尽都不愿意跟中岛芳行那种人混在一起,芥川银一定自己想了办法偷天换日把另一个女人换进了中岛家,或许是满心欢喜想着攀高枝儿结果被当成玩物,也或许只是替死鬼,极相似的面容和憔悴不稳定的精神状态足以瞒天过海。芥川龙之介不愿意透露自己妹妹的真实下落,也是在防备中岛敦的表现,但他不用直截了当的尖锐词汇来刺痛自己,亦是一种保留。

生活经不起深究,所以,不要钻牛角尖。这是在一起过日子的最重要的前提,跟经济基础一样重要。

互害罢了。

“我知道银的确到过你家,但不知道她逃走的事,她人去哪里了、过得怎么样,我一概不知。”

芥川龙之介说,“那个女人跟她几乎一模一样,但我在烟火大会那天才知道那不是她。”

说来奇怪,芥川龙之介自己都不知道芥川银现在人也在迈阿密,并且一直潜伏在自己跟中岛敦身边。

芥川银不会让自己哥哥彻底疯掉,但当哥的既然会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爱的人,自然不会主动向中岛敦透露妹妹还活着这件事。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中岛敦双手敷面,泪水从指缝中流出。中岛敦哭了一会儿之后拿上外套想出门,在门锁那儿暴力拖拽很久还是无果,他又冲回客厅窗边朝下面看了看。

芥川龙之介从后面慢慢走过来,将他的外套拿过去,挂在立式衣架上,然后拉起他的手:“你最近不太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中岛敦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眼睛往他身上随意一扫就当是默认了。

芥川龙之介再回到厨房准备午饭的时候,在男人心里几乎像是可爱的鳄鱼一般的中岛敦流下两行眼泪,幽幽地说:

“你还有妹妹……我……还有什么,芥川龙之介?”

他的眼泪哪一滴是真的,哪一滴只是流出来以便察言观色,芥川龙之介其实自己都有点搞不懂了。但因为这人是中岛敦,他哭的时候芥川从不说重话从不用手去推搡他让他闭嘴,成,你想哭就哭吧。

第二天芥川有事出门了,太宰治给中岛敦带了日本菜过来,两个人在饭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太宰治笑起来很温柔,跟芥川一向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

“其实,如果你实在是拿不定主意,当初可以不用那么急着为他怀。流掉孩子之后的恨会伴随你一生,跟从没有过孩子的恨是不一样的。你可以不用这样……折磨自己。”

太宰治说。

“……你不是他老师吗?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中岛敦狐疑,太宰治愣了一会儿,随后脸也慢慢发生了变化,鸢色的眼睛慢慢挑起来,眸色深深,桃花眼或许就可怕在这儿,迷人又勾人:

“我当然是他老师,他会为自己做的每件事付出代价,当然他已经在偿还了。你现在对他哪儿有以前十分之一好啊?他对你的情绪变化太敏感了,你开心过头了他会不适应,你不开心他更不适应,整天紧张兮兮,这就是他的报应。”

芥川每次被中岛敦设计,每次惊动警察,都会被太宰治责罚,像当年教导他成为一只凶暴残忍的杀人鬼的时候一样,先是来几拳,然后开枪,躲得开躲不开也是芥川自己的事儿。

太宰治拍了拍桌面上中岛敦紧紧攥住的拳头,让他放松下来。

///

芥川龙之介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将私人空间留给主治医师和中岛敦,中岛敦最近又有了孕前期的症状,芥川觉得自己多说什么都是错,不说不做更是错,只慎重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有反应就去看看吧。

中岛敦用胶带将医生的嘴封住,为了撕下来的时候不那么痛,他往下按压胶带、用绳子绑住他双手的力道也不算大,中岛敦在两个人之间竖起食指,用英文说:

没人害你,总之你不要出声,不要告诉他我走了。

中岛敦爬上换气扇的排气口,顺着一条正好够一个人通过的暗道爬出这间办公室,在楼梯间堆放杂物的地方一跃而下,逃出生天,在大路上打通中原中也的电话。

“中也先生,快!”中岛敦冲电话那头的人喊道。

中原中也把高底盘的吉普车开到大街上,一群人在医院门口stand by,橙发男人说:“你可悠着点儿,别摔跤了。”

作为实时监控着中岛敦的团队首脑,中原中也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身体状况?中岛敦又怀孕了,父亲自然还是那个钻进他噩梦却又每晚抱着他睡的芥川龙之介,他俩苦苦缠斗几乎两年整,中岛敦对他又爱又恨,芥川龙之介自然也是一样。中原中也想,如果中岛敦知道自己又一次怀上自己最恨的人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过这不在他的服务范围内,除去工作,中原中也对掌权者、资本家没有任何同情,不论他们看起来多么狼狈可怜,即便受苦受罪也是自己活该。父辈作孽,子代下定决心做好人,这种故事也是每天都在上演,但没人做得到清清白白,事实上在试图洗白那一刻,人就显得更黑更脏。

芥川龙之介抱着手臂在办公司外等,原本中岛敦跟医生还在交谈,不知为何声音慢慢消减了下去,他顿觉危险,撞开房门之后只看到医生被反绑着手按在桌下,嘴上贴了胶带。芥川龙之介撕开胶带:

“人呢?啊?”

“他……跑出医院了,现在应该跑得不远。”

白人医生被芥川龙之介扔在原地,芥川夺门而出的时候医生吼道:

“喂,你回来!我不管你们两口子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他怀孕了,你对他温柔点!”

芥川龙之介的背在开着冷气的走廊里僵住,然后慢慢舒开,他继续往前跑。

///

芥川龙之介现在在美国就算个边缘人,早晚有一天会被遣送回国,中岛敦看着从四面八方驶来堵在医院门口的警车,警笛吵到他有些耳鸣,右耳跟左耳对外界声音的接收有些不平衡。

他拍了拍自己的右耳,等两只耳朵都恢复正常之后,慢慢地走向握着手枪看着自己的他:

“……你现在还听得到我说话吗?把枪放下,芥川。”

芥川龙之介跟一群警察扭缠在一起,他的腿一年前已经中过一次枪,如果再来那么几下,可能下半辈子都没办法站起来了。中原中也扼住他的咽喉,两个人的手臂上都有刮蹭伤与枪伤,橙发男人一边冷笑一边讽刺:

“他今年只有二十岁,为你怀上两次,打掉一次,不想见到你所以被你撵得满世界跑,到现在居无定所常换工作,芥川龙之介,你可真特么够男人。”

芥川龙之介被他用枪口顶开嘴唇抵住牙龈,他不知道这把枪会不会突然走火,事实上自己也只是去年、亲眼看见故乡小院儿里尸首发臭之后才开始用枪,子弹用量很大,因为枪法不算精准。中原中也的另一只胳膊被芥川龙之介翻过去用蛮力狠狠扭住,两个人继续僵持着。

“把枪放下,芥川龙之介,现在可以暂时……不把你抓进去,只要你配合。”

中岛敦走过去,护住自己的小腹,芥川龙之介对自己的在乎已经不用多解释了,中岛敦自己也清楚,他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再次为他怀上这件事,即便他们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不管怎样,孩子是自己的——

中岛敦已经很久没有伤心大哭过,他现在又低下头痛哭出声,他知道自己不能情绪激动,大起大落更是禁忌,但还是控制不住:

“芥川龙之介!”

在国内大闹一场之后,不论是中岛敦身后的家族孽缘,还是芥川亲手欠下的血债,都各自有人替他们抹去痕迹,好像还记得的、心里一直抱恨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闹到现在满世界发疯的,从头到尾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美国警察朝这边投射一颗烟雾弹,彼此之间用英语交流着,芥川龙之介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这里有一位……日本,男性……通缉犯……才二十二岁,真是活见鬼。”

芥川龙之介再一次将枪对准天空连开数下,儿时的他常在雨夜里对着墨黑色的天幕嘶吼,但没有人回应他的质问,直至现在也是如此。复仇永远不会结束,这一代人的悲怒恨意慢慢平息,与世无争不食人间烟火之后,下一代的苦斗仍然会继续,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让孩子们受苦受累,说错话、看错人,抑或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都有可能。蝴蝶扇动翅膀,日后也会掀起飓风。

芥川龙之介被一双手按住肩膀,男人闻到某种熟悉的香味,好像是迷迭香,在酒吧上洗手间出来之后用的洗手液味道。

芥川银摸了摸芥川龙之介的脸:“……哥?看得见我吗?”

中岛敦又被两位警察架走,但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还是出现了,泪水夺眶而出,不知应该是悲还是喜、是震怒还是放下,中岛敦挣开架住自己的胳膊说:“对不起……银,对不起……”

芥川银一身干干净净的夏季制服,长发挽起在脑后扎了个不小的丸子,她摸了摸芥川龙之介的脸颊,另一只手拿出对讲机,嘴唇对准发声孔:

“中岛敦怀有身孕,请不要施暴,谢谢。”

“哥,回日本吧。”

芥川银摇着芥川龙之介的肩膀。

她一直以这种无声却又温柔的方式与芥川龙之介对抗。

从中岛家的大宅子逃出去之后她抖着肩,身上只有一条那个女人换下来的白色连衣裙,走投无路去了警局,找到中原中也。男人说:只有两个地方最安全,一,警校,二,监狱,当然不是真的判刑,你如若申请保护,我们会处理这件事。芥川银便头也不回地进了警校,在芥川龙之介追着中岛敦来到迈阿密之后她也跟着大部队一起过来,在中岛敦工作的培训机构楼下散步、远远地看着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一起去超市买东西;在芥川对中岛敦或者中岛敦指责芥川的时候,她会暗自皱眉咂嘴。

若是平常,自己哥哥当然能跟正常人一样朝九晚五、拥有自己的家庭和社交圈子,但问题就在于现在谁都没办法正常生活了。芥川龙之介埋藏在心底的独占欲和破坏欲,在地下街习得的那一套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道理,都会让这个偏执狂对自己最爱的人做出不可理喻之事,她这个做妹妹的一直心知肚明。中岛敦从没放松过警惕,芥川龙之介也一直看着他,两个人谁也别想离开谁。

哥,你或许……并不适合这人世间,你要想活在阳光下,就必须抢占原本属于他人的东西,资源、家庭、安稳的生活,甚至是生命。因为人间,本就没有属于你的位置。

所以你,一直在破坏,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

“跟敦回日本吧,别再干了,以后都不要再做这些了。”

芥川龙之介一直都知道芥川银在自己身边,所以才会更阴晴不定,他爱着自己的妹妹,但手上的事情,一件未曾放松过。

芥川龙之介被芥川银捧着下颌,他慢慢睁开眼:“你还活着……就……”

芥川银捂着他受伤的手臂,重重地点头。

“……银……中岛敦、肚子……”

几个美国警察围了过来:“他说什么……?”

芥川又换成英语,喘着气说了句什么。美国警察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拿出对讲机:“暂时终止活动,清空街道上的孩子,刚刚被带走的那个男孩怀有身孕。”

芥川的英语也不太行,但警察听懂了他反复强调的那个字:

Baby。

中岛敦被两个警察送上车,黑色轿车缓缓发动之后中岛敦将头往后靠,只要一闭眼眼泪就会自动流下来,无声地库了一会儿之后他抬头看了眼后视镜。

驾车的警察将帽檐压得很低,中岛敦却在镜面之中看到了那双鸢色的桃花眼。太宰治用手指继续压着帽檐,挑起眼尾看着镜子里中岛敦怔然悲伤的脸,温柔地笑了一下。

中岛敦原本还在想芥川将会被如何处置,现在他心里有数了。

///

“别动。”

芥川龙之介出院之后背着中岛敦,再一次回到那间自己当过小区保安的公寓,两个人走过长长的马路,宽阔的路上冷风对着他俩吹,“把衣服拢着点。”

中岛敦腹诽:我自己又不是不能走,为什么一定要背的?芥川龙之介现在一点都不能碰他,或许是经历过太多次生死,只要能相拥都已经足够了。中岛敦还是很讨厌他,但现在他们之间的战役已经到了鸣金收兵各自回营的冷静期,下一战什么时候打,走一步看一步。

中岛敦白天去探病,早上七点就守在病床面前等芥川醒来,男人醒之后又立刻转过背去用瓷勺在粥里搅弄,芥川龙之介在床上晃了晃挂着固定带绑了好几层绷带的腿,动了动嘴,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舌头,中岛敦又咂着嘴把凳子踢过去,坐他身边一口一口喂。咋不烫死你呢——中岛敦每次都被芥川龙之介的甜口震惊到,他几乎能在保温盒里放半包糖,手腕一动哗的一下倒进去,这还叫白粥么,你干脆直接喝糖水算了。中岛敦快三个月了,芥川龙之介不放心他一个人住在家里,最后中岛敦把家里大大小小物件都差不多搬了过来,两个人在病房里同起同睡,吵架了就各自背过身去在各自的单人病床上怄气。

“我们现在怎么生孩子啊,我们没学历,没钱,没车,没房。”

中岛敦已经因为孩子的事情哭过很多次了,只因不能大喜大悲才听医生劝告去了心理诊所预约,但还是会愁。芥川龙之介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中岛敦又说:

“没结婚就生孩子,这孩子是私生子啊。”

芥川龙之介明明还背着他,但实在是忍不住转过头又不耐烦又愤怒地睨着他:“结,回去就结。”

“我?跟你?结婚?”

“成,不结,生下来谁管他?”芥川龙之介想起那句劝人不要离婚的老话,为了孩子忍忍吧!直到现在,两个男人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多让人记恨,又牙痒痒,又不能反驳半句,只能含恨在通讯录里把对方的名字改成“孙子”“无”“催债”“运营商收话费”等等词眼。

“……”

中岛敦用芥川的黑色风衣把脑袋扣住,在里面呜呜地哭,

“人渣……混蛋、你给我等着……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芥川龙之介扯了一下嘴角,背着他上了楼梯。

当初自己来美国,原本只是想看看当初那个被自己伤害也伤害自己的中岛敦现在过得好不好,如若我过得不好,那你也别想好过,现在他才发现他们根本走不掉,爱与恨都是最深的羁绊,冲突,但从不矛盾。我有多爱你,我就有多恨你。

///

2020年。

中岛敦从座位上站起来,向面前的媒体朋友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在镁光灯之中下台。台上放着的赞助商送的矿泉水他一口没喝,不知道是不是被工作人员倒掉用自来水充数了,闻起来有一股下水道的味道。

芥川龙之介被判缓刑、庭外执行的时候,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抱着杂乱心绪,首先去看中岛敦的反应。判轻了觉得不解恨,判重了又担心中岛敦独自一人在家待产会催生抑郁,闻者落泪听者伤心。对芥川龙之介来说,报应一直都精准地砸在他自己身上,穿过他的心脏,无数钉子让他抓心挠肺地疼。

最大的报应应该就是学着做普通人,抛弃过往茹毛饮血抽筋剥皮的惯常思维,丛林法则实践家变成一位抱着胳膊听老师念叨的父亲,儿子从不知道在自己未出生的时候,父母的世界经历了什么样的剧变、重组与融合,不知道他们是以什么样的心态迎接自己的出生的。

至于中岛敦,种什么因结什么果,他一生都会跟这个男人待在一块儿,共同将儿子抚养长大,好像不管跑多远最后都会回到对方这儿来,无形的丝线将他们连在一起,如果自己跑远,他也会被跟着拽到自己跟前来。忘记吃晚饭会被他凶几句,天冷不知觉少穿了几件,被风吹到芥川龙之介怀里,他都是万般不会放自己走的。普通夫妻每个月都有几天特想掐死对方,他俩则是周刊,甚至日报。

他仍旧有着没办法直面过去、平坦完整地回忆中岛芳行给芥川一家带来的所有伤害的时候,三十几岁的人了,在街上看到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牵着父母的手出游,还是会蹲在路边大哭。芥川龙之介站在他身后节奏缓慢地抚着他的背,两个男人各给自己点燃香烟。

十几年过去,他俩常常独自外出旅游,郁闷烦忧、急火攻心或者迷茫彷徨的时候,总是会先给对方发个信息,然后拉上行李箱走人,心情缓下来便回家。这是他们唯一的约定:不管怎样,最后还是要回来。

芥川龙之介飞去俄罗斯,中岛敦在他临走时说你喝不过的你真的喝不过,芥川说就一口,结果醉昏死在莫斯科街头,还一身黑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数百年前苏维埃热血青年高举红旗为理想献身了。中岛敦挂断电话就打飞的跑去俄罗斯把人拖回家,芥川龙之介一睁眼就看到一张小老虎的脸,张开嘴巴要咬死自己的那种。中岛敦跑去非洲自驾游,茫茫砂石荒原看不到尽头,还有狮子在旁边逛游,中岛敦只能关上窗打电话问附近的加油站老板怎么走出去。芥川龙之介在迪拜开会的时候跟中岛敦在酒店会和,中岛敦见他第一句话就是:不来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从外面回到对方身边之后,他们的心情会平顺很多,困境之所以会被称作困境,就是因为睡一觉起来它还是在那个地方永远不会走,只会给自己添堵,但是放风之后心境会变化许多。

中岛敦今天出席的是新款手机的发布会,拍摄结束之后他从会议厅后门走出去,找到芥川的车,坐了上去。

“安全带。”

芥川戴着墨镜抱着手臂说。

“……哦。”中岛敦伸手去系安全带,年轻的时候会忘、有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是被什么奇怪的心理驱使,会刻意地不采取安全措施,好像两个人一起开进河里才爽。芥川龙之介的腿不好,十几年前做的孽现在还了回来,他们这么多年也不再折腾,如果真有什么危机,就坐在办公室前打电话,用谋术解决。

“去哪,超市还是便利店。”芥川把车开上主干道。

“……我想去滑冰。”中岛敦窝在副驾驶座玩指甲,看了他一眼。

芥川扭头看了他一下,把墨镜摘下来之后,还是那双熟悉的灰眼睛,眼波相比起年轻的时候平稳柔和了许多。“你昨晚不是说今天早点回家吗。”

中岛敦昨晚才从东京回来,在电话里给芥川说今天想早点回家。

回家办事。他俩在久别之后会像要把对方揉碎摁进身体里那样大做一爱,中岛敦反击起来,芥川反而会被他按在床不停地索取,最后中岛敦下床开会活蹦乱跳,芥川躺在床头点烟休息。

“那就……不去滑冰了?”中岛敦差点儿忘了这茬子事儿,芥川龙之介伸手过去掐了一把他的脸,中岛敦把他的手打掉,

“还是去吧,然后去酒店,吃完饭就上楼吧。”

芥川龙之介往上看了眼后视镜,用镜面观察中岛敦乱飘看似漫不经心的眼神和微红的脸颊,男人勾了勾唇角,又把墨镜戴上。

远处人早已全都走光的会议厅之中,两个路过大堂拿着洁具的小孩子聊了起来:

“外面大厦显示屏上都在放这个新闻发布会诶,刚刚坐这里那个男人好年轻啊,太成功了。”

“我记得……呃,好像是家族企业吧,他是继承人。”

“话是这么说吧,但是还是好羡慕啊,富人的生活。”

“有什么好的,凡是抛头露面的没一个是真的,都是算计好的!这是我妈告诉我的,主持人,发言人,一个都不能相信。”

“也对,这样活着真累啊!”

///

芥川和光搂过女孩子单薄颤抖的肩膀,把酒递到她嘴边:“喝吧。”

女孩子一点都不禁逗,她哭着说:“和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是喝醉了,被他拖去房间的……我爱你,我爱你……”

芥川和光把烟灭掉,将酒杯咣的一声往桌面上一放。醉酒哪里是什么理由啊,宝贝,女人我还能理解,男人真的醉死是根本起不来的好吗,就算你没错往我头上扣绿帽的那个兄弟也有错吧。芥川和光不想再去计较她到底是不是在撒谎,他们婚期将至,两个人手指上都有银环,她也已经跟自己回家见过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了。

怀着内疚活下去吧,这样是维系我们关系的最好方法。感情经不起任何深挖与试探,我还是会原谅你。

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倾尽一切为自己打造最好的教育环境,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告诉他,其实在你之前我们本来也有一个孩子,但是那个时候年轻,没能力生养,还是算了。说完这句话之后,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一个怨恨地望着对方一个低下头扯着嘴角咬着后槽牙抽烟,和光以为他们要吵架打架了,但最后还是没有。

父母的感情比较微妙,自己能看出来他们之间有爱,但绝不是普通夫妻之间的爱,他们的爱很复杂,有时恨会盖过爱意,凌驾于整个家之上。不开心的时候爸爸妈妈会独自出去旅游,不接对方的电话,但如果是自己打的,他们会立刻接起来。至于是因为利益纠葛还是为了自己的成长才选择继续生活在一起,和光就没有继续问下去了。

事实上它也一直在给他们争气,从不沾任何脏东西,但血缘这东西很傲慢,不是我说想摆脱就真的能摆脱的。

没有哪一代逃得开。

“宝贝……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你知道的。”

芥川和光留着一头灰白色的卷毛儿,眼睛颜色则跟芥川龙之介一模一样,他往后倒,仰躺在沙发上,手指揉了揉山根,

“你做了新指甲……这样的话,长长之后不太方便吧?”

女孩像是过电一般剧烈颤抖起来,芥川和光什么都知道,自己瞒他多年,和光却是从刚认识自己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喜欢男人了,也知道自己肩头的纹身根本不是什么爱豆的名字,是前女友的英文名。芥川和光绝口不提和平分手各走各的路的事儿,硬是把自己拴在身边那么多年,自己分不掉这个手,甩都甩不脱。那个女孩子是自己最后的念想,嫁入豪门之后自己就会被锁在深深庭院之中,出门买菜都要几个人陪同,她想要的自由,让那个女孩子去尽情享受就可以了,这样自己也会开心一些。

她爬上芥川和光的腿抱着他:

“你在说什么呢?我为了婚礼特意选的呀。”

女孩咬紧了牙齿,新做的藕粉色指甲陷进掌心的肉中。新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