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芥敦】离爱

0

七年之痒,挠一挠。

虽说已经分开了,但中岛敦一直以来都对芥川龙之介抱有感激之情,如若当初不是他遇见自己、出庭为受害人作证,自己恐怕直到现在还在监狱里研究怎么用加了磷的洗衣粉点烟、用勺子挖墙越狱。这也直接导致身为警察的芥川龙之介遭到调职,说白了就是降级,调去更偏的地方做文职,对威风凛凛的野兽来说实乃屈才。中岛敦在芥川把西装外套夹在臂弯里提着公文包回家那个黄昏,跪在玄关冰冷淌着一滩泪水的瓷砖地上爆哭,拽着芥川龙之介的衬衫下摆打哭嗝,低着头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芥川从来没有怪过他,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互利共生的关系,如果没有遇到中岛敦,芥川或许也活不了那么久。

但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自己又没有办法决绝,没有办法果断地离开他,即便自己已经被这段感情鞭笞蒸煮无数遍了,已经没有爱情了。

中岛敦仰着头靠在沙发上抽烟,他又回忆了一遍他们相处的种种,试图提取出一些快乐来让自己回心转意,但好像不行。打游戏挂掉太多次便无力回天,不是每一次都可以就这么翻页。玻璃杯破了就是破了,破了就该扔了,留着只会把嘴巴割出血条,不能说破了一点点还可以用;伤害就是伤害,不能被美化成误解、沟通不畅和“你不理解我,你不懂我”。当一段关系总是需要用回想过去的美好与光明来维持的时候,证明如今并不快乐,关系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不论是交朋友还是谈恋爱,更何况是夫妻。

七年之痒。话是那么说,无数夫妻只是偷偷在外面搞点事情挠挠痒过过嘴瘾,时间久了热情褪去还是会回家,有什么朋友之间的聚会照样出双入对,绝不撕破脸皮。但问题好像就在于,他们并不是普通夫妻。

“所以,真的要搬出去了?找到新房子了吗?”

太宰治坐在中岛敦对面看了看手表,正是黄昏时分,到饭点了,要是自己不冲上来敲门,中岛敦可能真就呆坐在沙发里抽一个晚上的烟了,打爆电话都不接一个。

今天的夕阳红得不像话,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的房子建在海边,冲出家门就可以看到高速公路和底下的海浪,讲不清楚是因为中岛敦的梦里、童年里全是海,还是方便芥川龙之介自我了断,不过应该都有——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最爱的海边,这是芥川龙之介留给中岛敦最后的温柔。在海边建房子就显得很艺术,很尴尬,很无奈。茶几上的烟灰缸和圆口玻璃杯里塞满烟头,下坠的烟灰被底层少量的水泡着,杯子里的水泛着烟黄色,看着有点儿恶心。

“我说房子给他,猫我带走,他不同意,说他需要猫,房子留给我。”

中岛敦吸了吸鼻子,烟雾从鼻孔里慢慢飘出,太宰治低头看了看沙发边蹭着自己的腿撒娇的猫,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把她从刚生出来养到现在,已经一岁了。

“那他住哪儿?”

太宰治问。

“他说想回老家,班暂时不上了。”中岛敦说,“银嫁去美国之后房子一直空着,芥川不肯租出去,正好可以回去休息一会儿。”

一年之前中岛敦便已经说想离婚了,是小猫的到来让他暂时松了口,不开心的时候他会抱着猫去海边坐一个下午,蓝到发黑的海水中央似乎有漩涡,海边美景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吸引力,就像自己也曾直接走下海水寻死却被芥川龙之介拼命拉回来一样,那种召唤并不危险,反而是将自己带往天国的阶梯,是在帮自己解脱。中岛敦不知道下一个坠海身亡的会是芥川还是自己。

“这次是真的决定好了吧。”

太宰治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点燃之后含在嘴边,吸入一口之后他在心算他们认识了多少年,中岛敦十五岁被起诉,十六岁无罪释放,十八岁与芥川结婚,简简单单一餐晚饭,有鲍鱼也有茶泡饭,好像是他们两个傻乎乎打电话在餐厅点了之后送过来的,凑齐一桌人大家喝到零点,这婚就算结完了。在这之后他们的生活一直很节俭,他几乎没有听说过芥川或者中岛敦出远门旅行,守着门口那片海,最后似乎也将葬在那里。满打满算,十年了,从中岛敦的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他们已经认识十年了。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个十年啊这种话太宰治倒是经常听,但其实想推翻这个观点也很简单,简单而刻薄:既然你觉得浪费时间,早点离开不就好了?

早点离开不就好了?中岛敦。

我恨与你痛骂狗逼的婚姻生活之后又看到你们重归于好搂搂抱抱,我恨你不幸又不争,我恨你不听劝,我恨你一条路走到天黑。

太宰治当然不是真的恨中岛敦,他只是见过太多中岛敦了,蹲在刺丛旁没有不被扎伤的道理,只是每个人、或者说每个中岛敦,都觉得自己可以改变,可以让一切变得好起来。他也并不恨芥川,没有办法,芥川龙之介或许就是跟普通人不太一样,小的时候就是如此,长大了、得病之后更是,你没办法安慰他,他也不能理解你,大家只是普通朋友。太宰治觉得拯救别人这种事情根本就是放你妈的狗屎屁,改造一个人是他自己的事,他爹妈的事,或者他老师的事。其他人要想改变一个人,下场都很惨。

“那我明天去帮你们问一下,你们可以递交离婚申请书。”

太宰治说到这儿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留着,芥川马上就回家了,像往常一样开着车从偏僻的小警局出来,越过这片海,在公路尽头的白色建筑前停下来,锁车、用右手食指转着车钥匙回家。他们或许还会争吵,或许只是坐下来沉默地吃晚饭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间睡觉,但不管怎样,自己还在这里确实不太合适。

“那我走了?”

太宰治盯着套了件质量不好还炸线的大短袖的中岛敦,中岛敦摸了摸额头:“……哦,我刚刚走神了。我刚刚点了炒面和海鲜,还有蛋糕,一起吃吧。”

太宰治有些讶异,中岛敦为了芥川龙之介,这十年几乎都是自己做饭然后等他回来一起吃的。“不做饭啦?”

“离都离了,不用做饭了。”

中岛敦吐出烟子,顺带叹息,“做了十年了,不想做了。”

1

拿感情出来吵架未免太不堪了。或许他们连吵都没得吵,两个人都清楚只是凑合过过,两个人其实都清楚并不值得,但还是凑合在一起过了十年。毕竟除了对方身边,他们无处可去。

不管是昔日姐妹反目成仇,还是夫妻分家产,吵架真的太丢人了。芥川龙之介开着车往老家走的时候,又一次那么想。中岛敦今天早上八点就出门了,说是先回老房子帮忙打扫一下,自己那个时候还没醒,好不容易拥有一个自然醒的早晨,芥川龙之介发现身上搭着一件白色外套,自己从没看到过这件衣服,应该是中岛敦新买的。离婚之后他们反而像不太熟的小组成员一样客气,大概是因为没有分居,于是便像合租伙伴一样尴尬而礼貌。芥川帮他买零食,中岛敦就帮他做一顿饭,或是帮他整理卧室和摆满一整张桌子的药瓶;中岛敦在半夜敲了芥川龙之介的房门,不和谐又拖沓地做了一晚上之后,芥川龙之介会在两个人回笼睡了一整天之后带着他来到黄昏的大排档,吹着海风跟他一起吃饭,盯着中岛敦的脸看他有没有从昨晚缓过神儿来。

实话实说,芥川在心里想,从离了婚开始,自己再也没享受过一个像样的高潮。以往在感情里周旋都是因为礼貌,对中岛敦则是完全发自内心有着欲望,自己毫不掩饰,中岛敦也想要自己。好像也是因为中岛敦,自己才有了基本的生理欲望,而不是一年到头连避孕套包装盒都没拆开过。离开中岛敦之后,自己反而失去了可以在半夜兴奋起来的理由,又像最初一样静默平常,上床就睡觉,他不记得自己在想什么,他光是记住家庭住址都够呛。

太狼狈了。芥川龙之介的手里握着中岛敦送自己的平安娃娃,好像是福利院手工班的小孩子做好之后亲自送上门来的,中岛敦留他们下来吃饭,之后把娃娃挂在了自己车上。

他的病加重了,不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一直以来坚持的即将土崩瓦解,物质和精神都快到极限。成年人都是自己扛着,实在扛不住了才向朋友透露自己最近经历了什么,而那么多年来,自己每次发病,中岛敦都陪在自己身边。起初他被自己吓到哭,后面也已经习惯这种高压高危的生活,安静地把扫把拖把拿出来打扫卫生,等自己从厕所里出来。

当然,他知道中岛敦也有极限。以前的自己不是没有朋友,但最后都不欢而散;交过女朋友,却也把人家气跑了。中岛敦坚持了十年,连自己都想鼓掌竖起大拇指说声你真了不起。

你真了不起。何必还跟着我这种人,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这样。

眩晕。耳鸣也越来越重,眼睛几乎看不见前面有什么,这还怎么开车?芥川龙之介大概是睡得太少了,一有案子干脆直接在办公室里通宵,中岛敦以前会过来陪自己或者送牛奶和好吃的宵夜,现在则不会了。

芥川龙之介出现了幻觉,这儿不是城镇小路,而是自己与中岛敦的家附近,那条长长的公路没有尽头,只要一直听着歌往前开便可以看到家,周围也没有任何参照物。公路之下便是高歌的大海,深沉又温柔,呼唤自己跳入漩涡之中去。

中岛敦曾经也有过轻生的念头,被自己拽了回来。中岛敦每次从噩梦中惊醒,都会抱着自己哭,然后说,如果我真的去自杀了,你一定要阻止我。

——因为我们约好了的,至少要先等你死了,我再去死。

这大概就是他们坚持到现在的理由了,芥川从不推开中岛敦,中岛敦也没说过想走,他们都是将死之人,生活在一起可以减缓衰竭的过程,但要是问他们:你觉得快乐吗?真的值得吗?他们不一定能答上来。

但其实把一个人推开的最好方式就是拽着不让他走,因为这样可以让自己所有缺点更快地暴露在对方面前,好比近距离观察一个人的脸就会发现他并没有多好看,瑕疵毕现。

芥川龙之介的车差点撞上小公园前面的花坛,中岛敦正从小超市里拿着两个甜筒出来,男人的黑色轿车急速拐弯将车屁股甩在中岛敦面前,中岛敦一看,前车灯的刮痕和老旧的模样,还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车牌,是芥川又发病了。

自己不会当着芥川龙之介的面说“你怎么又发病了”,但每次他一发病,自己就会遭受折磨。把自己所有在乎的事情都搞砸也是一种超能力,伤害自己最重要的人、把负面情绪几乎攻击性地倾倒给对方,只会加速灭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中岛敦走到驾驶座门前用手拉了一把老式车门把手,芥川龙之介上车之前就已经把门窗全部锁好了,这是中岛敦以前反复叮嘱他的:不要忘了锁车门。以芥川龙之介的情况,在路上突然恍惚出现幻觉把自己甩出车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开门。”

中岛敦用左手拿着两个冰淇淋,右手在车窗玻璃上拍了几下,“芥川。”

芥川龙之介趴伏在方向盘上,好在这只是个小镇,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刚刚的突发状况,更不可能会有警察过来。“……刚刚好像断片了,我忘了发生了什么。”

芥川按下按钮把门锁都打开,中岛敦开了门之后也一如往常,把芥川龙之介的脑袋搂过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我知道。”

“不过以后你都不工作了,在这儿也没什么开车的必要,晚饭之后散步都能从镇上的入口走到隔壁镇。”

中岛敦说得倒是挺轻松,芥川想,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你之后可以去东京,可以出国,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而我注定早死,在空荡的房间里断气,没有人会发现我的尸体。

“如果我死了,你会回来吗。”

芥川龙之介冷冷地说。这可不是什么撒娇,中岛敦想,这只是陈述。他们两个都知道对方时日无多,毕竟中岛敦也长期患病,半夜哭着醒来的时候要是芥川不在身边,哪怕他只是去阳台抽烟没有及时进房间,自己都会崩溃,会发疯,会用头去撞柜子和墙壁,只有这样自己才能缓解撕裂般的头痛。

“我会。”中岛敦说,“当然会。”

我以前是不想让你死,后面觉得你多活一天是一天,现在我觉得,随便你吧。我以为我可以改变这一切,既然没有人陪你那就由我来陪你。十年后的今天我回头看了一下,什么都没变,变的是我,我变得更疲惫,更自私,更能对你的歇斯底里与阴晴不定放松心情。

“我不是要把你留下来的意思。”

芥川龙之介扭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吞下一片药,中岛敦以前会盯着芥川龙之介吃药,好像人的身体就是一个巨大的容器,等到药片填满整个身体,或许十年或许十五年,人就会消失,变成白色粉末撒进海里。

“现在说什么留不留的呢。”

中岛敦牵着芥川冰凉的手让他从驾驶座出来,自己则钻了进去坐好,芥川龙之介慢慢绕到另一边也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中岛敦发动汽车,往芥川家的旧宅子驶去。“先回去吧,回去吃饭,饿了。”

“再找一个吧。”

芥川龙之介靠在椅背上说,奈何老轿车的引擎声确实太大,中岛敦是装听不到还是真的听不到,自己也懒得扭头去看了。中岛敦还很年轻,但他们都累得仿佛迟暮,尽管面容没什么太大变化,但确实没有年轻人的活力与热情,从下塌的眼尾和嘴角就能看出来。

芥川龙之介手握着两个冰淇淋,大概是因为塞在冰柜底部冻了太久,这都拿出来半个多小时了一点儿融化的迹象都没有。芥川龙之介看着洒满冰霜的甜品,不再说话。

中岛敦哭着开车,眼泪滴在手臂和方向盘上,也好在引擎声很大,他怎么吸鼻子都不明显。又是黄昏,他感觉越来越宽敞的路面似乎与天幕相接,模糊的景象好像老式游戏机里颗粒极大像素极低的起始页面背景。

“……不许管我。”

中岛敦咬着牙,把流了整张脸沾湿嘴唇的泪水抿了抿。车载音响实在是太旧,里面转动着的碟片也是十年前的流行音乐汇总辑,摇滚再怎么燥怎么热血自己都没办法像以前一样跟着中二一把。

2

——十年前。

芥川龙之介刚带着一个小偷去水房里洗手取指纹,指纹印不上去又正巧碰上这个小混混对自己嬉皮笑脸动手动脚,滚我可不是同性恋——芥川龙之介反手扇了他一巴掌,又重新帮他洗手取指纹。憋着一肚子的火出来把晚饭解决完之后,太宰治走过来把邻市孤儿院纵火案的卷宗啪的一下拍在芥川的桌子上。

“……他不是纵火嫌疑人嘛,昨天不是已经把孤儿院周围经常出没的几个小混混抓来审问了吗,供认不讳啊。他是为什么被捕?”

芥川龙之介吸着甜牛奶看了看卷宗,太宰治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桌里点了根烟,看着芥川的灰色眸子等他答复。芥川今年22岁,正是刚从警校培训完毕高分过关意气风发的年纪,但太宰治有注意到他的台式电脑边摆满了白色的药瓶,像安静的小人看着他工作学习。芥川龙之介晃了晃鼠标,电脑屏幕上正在接吻的黄色珊瑚鱼屏保一闪而过,他把足球赛转播的视频关掉,开始上网搜索邻市纵火案的详细跟踪报道。

芥川龙之介除了上网之外,又去档案室拿了一些别的补充资料继续研究。孤儿院长死于刀伤而非烧伤或是窒息,警方初步认定的主犯是中岛敦,在纵火案中牺牲的院长长年累月对他拳脚相加,中岛敦在孤儿院里也一直被霸凌孤立,报复心理应该是本案关键。

就算如此……

烟灰滴落下来,砸在曲唑酮的瓶盖之上。

芥川龙之介抽了张餐巾纸把烟灰擦掉,冲太宰治说:“在下认为,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凶手,而且他只有十五岁,不可能具备相当的反侦察能力帮自己脱罪,犯案是需要付出很大代价的。就算恨到极点也不能犯罪,这不是正常人的共识吗。”

“这确实。”太宰治慢慢地点了一下头,“但是你知道的,刑讯逼供还有强行推理可是邻市的惯例,为了破案数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哦。”

芥川龙之介咬着盒装牛奶的吸管在键盘上打下“刑讯逼供”这个词,又按着back键将打出来的词条删掉。他从不咬吸管,就像小的时候从不啃指甲一样,他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是小孩子,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需要人照顾的人类幼崽。不知道为什么,牙齿下意识地发力了。

“这不成,就算送过来我们也没法审,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我们不能当恶人。”

芥川把卷宗啪的一声拍回太宰治的桌子上,“您没有松口答应吧。”

太宰治看着这个头很铁的新人,心里暗暗咂嘴:“当然没有,但是人确实是已经用车押过来了,审不审是一回事,问还是要问的。”

半小时后,穿着破破烂烂沾满泥土的牛仔裤和市场上便宜到芥川都不怎么看一眼的短袖衫、双手被银色手铐铐住的男孩一个人走了进来,芥川没懂怎么邻市同行把人送到门口就走了,万一嫌疑人逃脱了呢?中岛敦颤颤巍巍宛如被暴雨袭击的羊羔,芥川开了门之后把烟从嘴边拿出来夹在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指了指自己的位置:

“你去那里坐吧。”

中岛敦有些疑惑,他很快地抬头偷看了芥川一下,很显然没有胆量跟警察近距离对视。走到芥川桌边之后,中岛敦站在电脑前不动了。

“我让你坐下。”

一个站在办公室最里,一个站在办公室门口,两个人分别位于对角线的一端,芥川又把烟塞回嘴里,“听不懂东京话?”

“……听得懂。”中岛敦点了点头,十五岁的男孩也操着一口东京腔,如果罪名落实,他将会在少年院待上好几年,某种程度上来说跟在孤儿院里每天生不如死没什么区别,但未经人事的少年对正义的铁拳带着本能的恐惧,说到底还是太委屈了。中岛敦冲芥川说:

“你们不审问我……吗?”

“又没证据,我为什么审你。”

芥川把双手揣进制服裤兜里,歪着头看他。外面下起了黄昏之雨。

“……救救我吧。”

中岛敦像是被打了一针肾上腺素,他直直地走到芥川面前,双手因为被铐住没有办法正常活动,他颤抖着四肢、甚至连嘴唇都在发抖,

“我没有……杀他,我亲眼看到了……”

“我……我……”

芥川龙之介抱着中岛敦的胳膊:“你看到了什么?”

“我……”

中岛敦开始猛烈地喘气,睁圆眼睛似是在虚空中窥见了不可说之物,芥川太了解他的反应了,自己犯哮喘的时候跟他有点像,但又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芥川龙之介抱着他惊跳恐惧到极点已经开始不自觉抽搐的身体。太宰治站起来冲到放满证书和奖章的柜子前翻箱倒柜地找哮喘药,但其实中岛敦犯了什么病、是PTSD还是真的物理意义上患病,他们都不知道。两个警察又紧张又疑虑的时候——

中岛敦在芥川龙之介怀里晕了过去。

3

爱情跟爱不是一个意思。

中岛敦这几天在看韩剧,韩国编剧总能把夫妻秘事出轨偷情那点儿事儿写得特扣人心弦,他在办公室里常举着iPad摸鱼,要么用笔在备忘录里画画要么看剧,玩一会儿就乖乖收起来继续工作,天马行空的时候他也会想,爱情跟爱的确不是一个意思。爱情的要义不是专一,有强烈的、无法掩饰的、无法控制的爱情的时候自然会专一,这个劲儿下去之后就不能叫爱情了,只能叫爱,爱情会消失,爱不会。

爱情可以让人燃起激情,至少回看当年的自己与芥川龙之介,的确如此。他们在热恋期把用来自杀的绳子和药物都扔了,转头去超市买了很多花花绿绿的套和几箱折扣力度很大的啤酒回家,觉得生活总算放过自己了。而爱可以让自己感受到,自己的确活着,下班之后知道该往哪里走,哪条路离家最近,知道买衣服要反季节网购、水果可以挑卖相不好但是很好吃的,知道自己要勤俭持家艰苦奋斗,爱还可以让自己把一座房子当成家,尽管家这个词对自己来说太生涩。

中岛敦在酒吧里整了三杯龙舌兰,以前跟芥川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不让自己喝酒抽烟、不让自己穿露脐的衣服,现在没人管自己了,他像个刚从学堂先生的魔爪里挣脱出来的学生,想调皮捣蛋但又没多大胆,干的也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事。

“你一个人么。”

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吊带衫和低腰牛仔裤掩盖不住美好气息。中岛敦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虽然自己并不算纯正的gay,看到美女也会害羞紧张,但自己看到酒吧里蹦迪欢呼的、跟自己其实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他却很想说一句我老了。明明才二十五岁,自己几乎在钢索上走了一辈子,要是掌管寿命的鬼托梦给自己说你还有六十年阳寿,自己可能会冲到他面前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再死一次。

“对。”

中岛敦很礼貌地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抗拒,是因为还爱吗?但是自己早就下定决心要走了。

“那我坐了?”女孩子亮出两颗白白的小虎牙笑了,一屁股坐在中岛敦怀里。

中岛敦像帮姐姐或者妈妈整理被项链勾住的头发一样,规规矩矩把女孩子滑落到手肘处的吊带拉回去整理好:

“可以倒是可以……我老公一会儿就过来了,你坐会儿就走吧。”

此话不假。芥川龙之介坐在中岛敦对面的卡座里,跟其他人笑一会儿闹一会儿的氛围完全不对味。中岛敦从刚进来喝酒那一刻就已经感受到熟悉的视线了,阴鸷、沉寂但紧盯着绝不移开,好像下一秒就会奔过来撕开自己的咽喉完成狩猎的整个过程,这才是当年的野兽。中岛敦以前还说你能不能温柔点,芥川问我哪里不温柔了我又没骂你又没损你,但中岛敦后面发现这样自己也能习惯,芥川龙之介本来就这样看人。

女孩子自讨没趣,在中岛敦腿上尬笑了一会儿之后慢慢下来,又去舞池里找别的朋友玩去了。

那天晚上芥川龙之介走路送中岛敦回家,中岛敦也不知道他一个在老家养病的单身汉怎么会特意跑来东京找自己,而且还精准地找到了,但自己已经没空去管这些了。

芥川龙之介把黑色卫衣的帽子拉起来戴在头上,跟在中岛敦背后走了一会儿,中岛敦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是房东爷爷打电话催自己回家了。房东爷爷原来是医师,看到自己桌子上的瓶瓶罐罐之后会叮嘱自己吃药早睡,还会问自己每天能睡几个小时。

“唔……”

路灯的白光很识相地在拐角处之前便消失了,白圈笼罩着他们的来路,再往前走就是一片漆黑。中岛敦最怕黑,而且怕火、怕刀,这些芥川记得比他自己都要清楚。芥川龙之介将人按在墙上,按住中岛敦的手直接吻了上去。

原本以为会有扭打和撕扯,但有些出乎意料的是,中岛敦并不抗拒芥川龙之介的吻。芥川把脸凑过去,中岛敦手里拿着手机,新消息提示会让屏幕短暂地亮起来,芥川张开嘴做出像是要将中岛敦的鼻子咬掉的动作,中岛敦眯着眼歪过头躲开,咂嘴的时候芥川又吻了上来,这次是湿的。

“你不是很怕黑吗。”

芥川龙之介摸上中岛敦的腰侧,“为什么要带我走这里?”

“……唔……”中岛敦吮着男人的下嘴唇,两个人亲出啾啾的声音来,大男孩思前想后不知道该不该说,说了就是撒娇,不说可能会被亲到缺氧。

“我……可能是,对你有依赖了,我很在乎你、很依赖你……所以每次惊醒都必须抱着你,不然就会很害怕。搬来这边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我已经可以自己面对了。”

我套着游泳圈游了几年的泳,摘掉游泳圈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会溺水。

芥川龙之介觉得自己被骗了,自己大老远跑过来就是觉得他没办法一个人面对漫长可怖的黑夜,没办法自理,但现在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很蠢。哪有这么夸张啊,怎么可能活不下去啊,只是对方开不开心、快不快乐,自己还是会在意而已。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就总是瞧不起他,觉得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可以,其实就是想让他多依赖一下自己,多撒撒娇,自己帮他做,帮他安排好。

“……这样。”

芥川龙之介握着拳抵在墙壁上,以前中岛敦看过几次他直接一拳打在墙上把手打出血的样子,但现在好像脱敏了,不知道是有足够的把握知道他不会捶墙还是倦了乏了累了。

“去我家住吧。”

中岛敦把芥川龙之介的手指一根一根提出来,把石头变成布,再把他四季常冰的手牵起来,“别去外面住酒店了。”

“房东爷爷跟我不住在一块儿,只是把房子租给我了。”

中岛敦补充完之后,像是确认自己说的话没什么问题一样又慢慢地点头,跟十年前被铐住送到芥川办公室的时候一模一样。

芥川龙之介没说话,在黑暗里吸了吸鼻子,然后点燃一根烟,这次他走在中岛敦前面。中岛敦看他会时不时回头瞟自己一下确认两个人走的路是同一条,就没忍住偷笑。

“芥川,我发现。”

“嗯。”芥川龙之介把烟屁股丢进垃圾桶。

“爱情和爱不是一个意思……就是,呃,你懂的吧。”

“我不懂。”芥川回头,双手揣进卫衣口袋里,灰眸瞪着中岛敦,中岛敦想其实他已经很努力了,那么多年,芥川龙之介一直跟最初的模样相差无几,不论是锐利的眼神还是说话的语气。那片大海或许可以葬掉过往一切伤痛,把童年的自己和少年的芥川龙之介埋藏在沙滩之下,走出那条黄昏之下漫无尽头的高速公路之后,又是新的蓝天。

中岛敦用手把住他的肩膀把他扭过去,让两个人不用直面:

“我是说,我可能会疲倦,会因为没有激情而厌烦,但是我还是爱你。”

“我会永远爱你。”

芥川龙之介低着头在前面走了很久,中岛敦都已经开始接受这份脸颊发烫的尴尬了,芥川又猛地回头把自己又按在墙壁上,从酒吧出来走回家怎么就那么困难!

“你的意思是,我给你的爱情还不够多?”

“不……这倒不是……”

“我懂了,走吧。”芥川龙之介把他的手牵起来,这回是十指相扣,小区门口的太阳能路灯正常工作着,中岛敦感觉到熟悉的安心。住在海边的时候,自己闭着眼都能沿着路灯全亮的道路回家,黑漆漆的小路在自己的地图里早就拉黑了。

“我们有的是时间折腾。”

中岛敦听到芥川这么说,眼泪又慢慢往下掉。

4

芥川龙之介在穿衣镜前面把帽子戴正。

中岛敦当年的案子有着15年的诉讼期,今年是最后一年。芥川龙之介从老家养病再到跑去东京抓猫把人追回来,期间也一直在慢慢恢复。十几年的抗病史,他自己都觉得或许有些太长了,长到可以写一篇手记,但说多了又总觉得是在教育他人。自己本来就不太喜欢说教,属实起反作用,第一显得谄媚在博病友们的关注,第二如果不站出来给予实际意义的帮助没有任何用处。只说自己,当自己发病的时候,连打电话或者起来开门的心情都没有,更别提求安慰了。

通过DNA比对,可以查出当年纵火、杀掉院长的是同一拨人,起初只是偷钱,被院长本人撞见之后则演变成冒失不成熟的抹杀,一切都是冲动造成的。当年在孤儿院门口晃悠的混混,实际上并不是什么涉案人员,芥川龙之介前段时间特地去了一趟邻市,登门拜访现在混得或好或坏的原不良少年,他们只说:什么嘛,当年突然把我抓走真是莫名其妙,我只是想看看舞蹈班里的小美女而已。

芥川龙之介其实一直都有用私刑,当然是不被查的情况下用,中岛敦不知道芥川是怎么收拾那几个满嘴跑火车的混混的,只知道芥川从邻市回到东京、两个人新买的房子之后,自己趁着他睡觉的时候用了一下他的手机连接热点,才发现那几个混混很客气地给芥川说“有空来玩啊”。

中岛敦盘着腿坐在走廊上打游戏,等男人从房间里换好衣服出来。芥川龙之介慢慢走近他,黑色中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打着节奏,眼睛盯着中岛敦的手机屏幕。

“……这也太菜了。”

芥川龙之介抱着臂,没忍住揶揄了一句。

“……?”中岛敦抬起头来挥起拳头,“管好你自己。”

芥川龙之介不想他多玩手机,中岛敦哭多了或者熬夜玩手机多了会水肿,第二天早上起来狂喝咖啡消肿的那种肿。芥川大手一挥把他手机抢了,中岛敦站起来追,打打闹闹着跑下楼梯。

他们一同上了警车,今天是公开庭审的日子,中岛敦作为案件亲历人会上台叙述并指认案发地点。

中岛敦坐上发言席的时候用眼睛在旁观席里面找芥川龙之介,芥川用帽子盖住自己的上半张脸不让媒体拍到自己,往前面看了一下才发现中岛敦在看着自己目不转睛。

芥川把帽子摘下来,攥在手里,中岛敦把罩了泡沫绵的话筒拉过来对准自己的嘴巴,深吸一口气之后说:

“我是中岛敦,今天我想陈述纵火案案发当天我看到的一切。”

“不公正的待遇让我日夜难眠,并让我变得依赖药物,这一切都要从我被栽赃诬陷说起。”

芥川龙之介这一刻却感觉安心,好像那么多年的痛苦可以作结。尽管不会,他们也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

仔细想想,自己虽然还与中岛敦生活在一起并且没有真正分开,但复婚手续并没有去办吧。

芥川龙之介把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看了一下,今天是中岛敦的生日,虽然在法庭上的确不适合庆祝。

下午带他去复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