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扔到公海里去
(BGM:Taylor Swift-Bad Blood)
接到老爷子的电话的时候,芥川龙之介还在和麻醉科的大夫安排今天晚上那台腹腔手术,iPhone自带的铃音在安静得可以听到心跳声的病房走廊里格外刺耳烦人,像蝙蝠的超声波在三米见高的走廊里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穿着白大褂,胸前口袋放着一包还没开封的杀菌消毒棉签和一支白色Lamy钢笔的男人做了个“请稍等一下”的手势,拿出手机去走廊尽头水房听电话。
麻醉科的招牌医生樋口一叶向来关心芥川主任的喜怒哀乐,只可惜那么多年这位主任好像还真没开心过,今天尤其。
芥川龙之介手上负责的那位病人今天凌晨在高速公路上被大货车撞飞,内脏撞碎骨头撞断,但颅骨却没有出大问题,捡回来一条小命。家里人哭天抢地跟着救护车来了他们这所军’方医院,跪在外科医生们面前要求手术,樋口彼时在值班病房里用手机打消消乐,隐隐约约听说患者是横滨隔壁的首都城市某个大型百货公司的Alpha公子哥,开个跑车约炮撩妹,出事时车上还放着七年前某个韩国女团的热辣舞曲,驾照还没捂热乎命就去了半条。
也不是没接过车祸重伤患者,只是腹腔出血严重、粉碎性骨折、面容尽毁的现状实在是不怎么乐观。芥川龙之介作为主任是家属第一个拜托的人,他还是那副一如既往的冷冷的表情,跟着家属进ICU看了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样子也让他的脸不禁松动了几分,皱眉咬牙。
他在忙前忙后打点手术准备工作的间隙也想问问院长,如果手术不成功,自己会不会被降职,但后来又发现不管自己被老爷子安排去干什么,他都只能“欣然接受”——
老爷子打来的这通电话也一样。
“喂,森先生。”外科主任左手揣在白大褂口袋里,右手拿着手机贴在右耳边上,左肩倚靠水房门口的门框,微微颔首,碳黑色的眸子扫过他的深蓝色衬衫和黑色领带。
偌大的医院里最上面三层都是VIP病房,生与死的交汇处、相交点本就带着死寂的苍白之感,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所以水房热水机没扭好的水龙头哭泣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听见嘀嗒嘀嗒的声响。
芥川龙之介对政’商权’谋、心术游戏完全不感兴趣,他倒觉得可能是因为快不行了才会被推进VIP这层,而不是什么官二代、星二代、富二代等等等等各种像香港武侠小说的武林绝学掌门人的头衔该进的地方,但该听的还是得听,该给的优待还是得给。他本以为森鸥外打来是为了让自己减免手术费加用尽才学技巧做好这台手术伺候好金主,结果老爷子不但半个字没提八面玲珑辗转社会那一套,而且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啊……芥川君,是这样的,那个孩子已经回日本了,今天晚上和他家大人一起吃饭叙旧,明天才有空,明天下午你们两个见一面吧。”
如果森鸥外就在芥川龙之介面前,他会看见自己二十二年前领养的这个小子、已经老大不小的外科医生第一次露出错愕、无措、迷茫甚至极度负面与抗拒交织在一起的表情,虽然只是一秒不到的时间,但足以撕裂芥川龙之介寡言阴沉的表象。
心中几乎刮起来势迅猛的风暴潮,房屋倒塌庄稼淹死,他十二年来一直尽力去补偿的、苦捱的东西,一下子又顺着狂风回到脑海里。他把左手抽出来,看了看自己今天午休的时候新剪的指甲,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好。”
他微微点头。
也就是说,他累死累活把这台几乎不可能成功的手术做完,安抚好家属,应付完事务性工作,打电话写文档,汇报这样汇报那样之后,觉都来不及睡一个,就得开车去见一个一去加拿大就待了七八年的人。
一个他最最最最不想见到的人。
他没有什么光泽的黑眸里闪过一道电火花似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的复杂光芒。
他总算回来了。
现在是六月,横滨的日均温像小孩子夜里发烧一样折腾得人整个蔫下去,无精打采。芥川龙之介估算得正好,他和外科的其他几个操刀大夫、麻醉科的医生和几个助理从昨晚七点操作到今天中午一点,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又开始忙,好不容易到了下班,又要听从旨意去见某个人。他此刻掌着方向盘的手掌仍然记得那时自己在无影灯下用刀划开皮肤、提起患者像个装着血的大袋子似的胃袋的薄薄的滑滑的触感,那时候旁边年轻女助理露出了极为痛苦沉重的表情。
他把车里的冷气开大,手指扯了扯衬衫领口。正值下班高峰期,主干道是轿车之海,立交桥是越野城堡,从远处看前方的滞留的车,还真像爱丽丝玩的那种一颗一颗的黏土玩具。烈日炙烤地面和车盖,焦灼感却无法拿来取暖安抚内心,头脑的无序之中,他甚至可以听到些许褪色的沥青马路上的小孔因为一辆一辆车接连碾过发出的滋滋声。
他的西装外套已经挂在了驾驶座后背上,手肘触碰到车窗时,高温的质问仍然顺着皮肤传向神经。电话好死不死地响了起来。一瞬间有把车窗打开把手机扔出去的冲动。
“喂。”
打过来的是太宰治。太宰治是芥川龙之介的前辈,芥川小的时候没少跟着他一起打架翻墙闯祸骑摩托车,长大了点忙着读书考大学,他们几个最多周末一起去夜场喝酒,再后来芥川龙之介出国出任务,两个人最多只能在家族聚餐的时候见见面。
“芥川君?啊,那个小开的手术你做完了吗?今晚在雅言园大厅吃饭,大人们都在哦。”太宰治虽然嘴巴会说,但他知道今天芥川龙之介要去赴约,还想了想是不是应该注意一下遣词造句,他可不想一脚踩进别人的自尊心禁区,而且这也是他们一大家子人这十二年来都不愿意提的事情,“啊……可能敦……”
“好的。”
像是故意把那个名字压下去,芥川龙之介抢先一步,“我在开车,一会过来。”
驶下主干道,是一条学校机构与金融城附近的步行街。芥川龙之介把车停稳,给在路边拿着电子计费器工作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手势,在车钥匙上按了锁门键。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附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意回避,虽然没有刻意那么做过,但他确实不是很想来这边。
穿过步行街再走两条街就是福泽家的大型教育机构,那栋福泽谕吉当年用下海经商赚来的血汗钱挥手一掷盖起来的大楼里面,从婴幼儿游泳馆、孕妈课堂到中小学补习学校,从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训练队到高三东大冲刺班,好像只要是和教书育人、成人成材有关的东西,那位福泽先生都有涉猎。跟他的性格很像。
约定地点是步行街西边一家五十年老店。那家茶餐厅芥川龙之介只去过一次,那次还是高中的时候被叫去和中原中也、立原道造和梶井基次郎他们一起为太宰治的告白行动造势,说是造势,他们都只是站在太宰治旁边面无表情地围着那个女孩儿,毕竟太宰治可是名嘴,从来没有舌头打结的时候。
芥川龙之介用右手食指指侧轻轻摩擦手机的边缘,磨砂质感很舒服,但他知道唯一可以放空思绪放松神经的时间只有他一个人走在步行街的这几分钟。
问题在于是他要见的人。那个人真像个噩梦,从小就一直在自己身边晃悠,爱和自己吵架打架,打得惊天动地,打赢了之后以为自己可以再也不用跟他一起去学校,结果第二天还得一起上学。后来这种有很多时间相处的日子像本子的最后几页被撕掉一样突然停止。
芥川龙之介推开茶餐厅的门,这家店这个时候居然一个别的客人都没有,像是为了让他和那个人之间的气氛更尴尬似的。他觉得自己仿佛进了生化危机里关着女主角的白色房间,时针似乎没有走动,又似乎走了很久。他就在这种奇妙的时间感中扫视了一圈店面,然后在最深处看到了一个白发金眼的人。
芥川龙之介身体不好,手心四季常冰,但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两只手都开始湿润,体温也开始上升。
他一步一步向中岛敦走去。
中岛敦穿着件黑色的双面夹克衫,里面套了件白色的衣服,在加拿大读了八年书的中岛老师几乎出于本能地躲闪来人漆黑如墨的眼睛,抬起冰红茶喝了一大口。芥川龙之介的皮鞋在瓷砖上按压的声音格外有节奏有规律,鞋子踩在地上,仿佛也踩在他的心脏上。中岛敦在来赴约之前在房间里发愤忘食地写教案,他这十二年一直在回忆那个午夜的事情,却始终弄丢了几块拼图,重要的事情他全都忘了。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芥川龙之介心里涌起蛇一样的复杂感情。芥川龙之介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中岛敦对面坐下,双手环抱在胸前、左腿翘起来搭在右膝上。中岛敦把自己面前还没有喝的那杯冰红茶推了过去,顺便把一根新的吸管也递了过去。
“……”
“……”
中岛敦也抱臂看着芥川龙之介,十二年没见,芥川龙之介这张能剧面具一样的脸还是一样冰冷,不过眉眼都长开了,更有几分精雕细琢的成熟感。对视之后才发现对视并不是件难事,因为谁先开口说话才是重点。
中岛敦被一言不发的芥川龙之介看得浑身不自在,谁知道对面这个医学界新星、森鸥外的左膀右臂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中岛敦的眉头皱成大雁飞行的形状,好看的紫金色眸子滴溜溜地转动,鼻翼开始冒汗,他吸了吸鼻子:“芥川……”
芥川龙之介有了坐到他面前之后的第一个动作:抬下巴。
芥川龙之介像是多角度看看阔别十二年的不是朋友的熟人的脸一样,他微微下压眼睑,眉弓现出两块黑色阴影,跟以前一样,只要他抬下巴,中岛敦就觉得他在用极为轻蔑不屑的神情打量自己。
“……再不喝冰块要化了。”
中岛敦发现其实开口说话也没那么难,这里没别人,芥川龙之介也不会突然扑过来把自己大卸八块,他感觉自己对面坐的是蜡像——在公园长椅上放一个下午还会有鸽子在头上摆橄榄枝花环的那种。
最难的是与芥川龙之介对话。毕竟这次他回来不只是为了好好生活好好工作,也是为了解决一件非常非常重要、森鸥外和福泽谕吉都无比重视的大事的。
芥川龙之介还是没搭腔,他坐了一会,然后把吸管放饮料里喝了几口。中途泉镜花发短信过来问自己多久过去吃饭,最后他甚至和泉镜花聊起了天。也不知是过了几个世纪,芥川龙之介终于开口了。
“……还可以。”
“……啊?”
中岛敦放下手机,看着对面的高仿蜡像。十二年过去,芥川龙之介的声音仍然因为多病而低沉,但比起他十六岁的时候要有男人味得多。以前他们的说话声都要细一点,温软一点。
“你,过得应该还可以。”
芥川龙之介没再动那杯冰红茶,他像刚才一样背靠座椅,双手抱在胸前,
“不枉我那么多年一直惦记着。”
……
中岛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拿着吸管的手瞬间停住。他反应了一会,芥川龙之介说的话没有什么深层含义,他惦记的也不会是自己,而是那件事情,那件几乎改变他们人生轨迹的事。
“……啊,嗯。”中岛敦用手搓了搓颈后,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你也是啊,现在是……呃、名医了吧。”
“算二线的。”芥川龙之介话少,但他的目光一直黏在中岛敦身上,中岛敦想这可能是他表达接纳与尊重的一种方式,虽然以前他从来没尊重过自己,“只是帮人打工而已。”
“其实开诊所也不错吧。”
“投资人都是森先生那边的人的话,还是相当于在打工。”
“去东京或者福冈呢?”
“地盘太贵。”
“你以前都不会考虑这些的吧,说做就直接做了。”
“你也变了很多了。”
“我?哪里?”
没话找话,强行尬聊。真难受。
“……”
芥川龙之介看了看中岛敦那张巧克力炼奶色的脸和大大的眼睛,中岛老师再怎么说也是个帅哥,芥川龙之介不否认这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中岛敦直直投过来的疑问视线。
那种不明所以、毫无防备的表情,他十多岁的时候就不能多看。虽然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不能多看。
Omega的肤色与肤质似乎都与他们的独特属性挂钩,虽然没有物化Omega群体的意思,不过中岛敦的长相总是让他想到羊犊,一眨眼一抿唇都初生似的可口,瞪大眼睛的懵然表情,以及他这么多年来线条愈发流畅分明的精致五官,让人很难联想到他的教师职业。更何况他教的是文学阅读与写作,学生都是高中生和大学生,中岛敦——一个Omega,该怎么抵挡荷尔蒙与多巴胺分泌旺盛、身上的汗水味道伴着信息素在教室飘散的Alpha学生的气息?
“哪里都是。”
尤其是长相。
芥川龙之介微微出神地想着,同时在中岛敦的“啊?”声里又喝了口冰红茶。甜度正好。
“你听说了吗?”
中岛敦直戳重点,他接下来要触及的话题才是真正要改变他们人生的。
“……”
芥川龙之介听到这个就发现自己还是吃不消,“嗯。”
“……原来你也听说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而气氛又沉重尴尬起来。二十八岁的医生与二十六岁的老师都发现,他们的这次见面即是开启荆棘之路的最初时刻。十二年前则是引着他们坠入不可知的未来的海上漩涡,对于他们来说,对方就是自己的百慕大,也可能是自己的好望角。
至于是福是祸,就得看他们两个的造化了。
“那件事情是我的责任。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因为这个我们付出了多少,改变了多少,这一天总要来的,当然,所有的东西都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芥川龙之介拿起桌子上的账单,站了起来。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我也……有责任。应该说,你其实是受害者吧。”中岛敦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知道现在再去追究那件事究竟是谁先主动完全没有意义,但这是他们共同的梦魇。
“我们现在说好,中岛敦。”
芥川龙之介拿走账单,中岛敦听到他叫自己全名的时候,有点不祥的预感,而芥川龙之介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他觉得大事不妙,
“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我们都不要打扰对方。必要的时候一起行动,每个月回去两三次吃饭,这些应该不成问题。还有,既然已经是既定事实,就别想再跑去加拿大,”
“不然我就把你找出来扔到公海里去。”
说完,芥川龙之介付了钱,先出了茶餐厅。
独留中岛敦一个人默默消化他的话。
别想再跑去加拿大,不然我就把你扔到公海里去。
……啧……
中岛敦扶额。
芥川龙之介肯定一直没消气。刚刚坐在自己对面不说话,兴许也是因为不悦。那么多年过去,当年那个跟人打架可以把门拆下来的芥川龙之介的脾气已经收敛了不少,但中岛敦还是能隐隐感觉到他在生气。虽然契约在先,芥川龙之介绝对不会违约,也不会干越轨的事,但如果自己当甩手掌柜在外面傻玩,或者回加拿大当大学里的日本文学客座教授,芥川龙之介绝对不会就那么放过自己。
自己出国这件事肯定让芥川龙之介气个半死……
跟芥川在茶餐厅见了面,中岛敦开着车,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在美食城寻找雅言园。这辆家用SUV是昨天自己下飞机之后福泽谕吉给自己的。昨天晚上饭后,福泽谕吉在阳台把正在和加拿大的同事打电话的自己叫去书房,让自己今天晚上来赴宴,听说森鸥外和他那一大家子也在,自己儿时的玩伴与前辈们也基本都会来,至于自己的亲朋,谷崎兄妹和泉镜花也会到场。
找到指定的饭店之后,中岛敦在地下停车场停了车,在手指上转着车钥匙,进了观光电梯,在按钮上找到10,按了下去。
芥川龙之介也是森鸥外那边的人,而且是六岁时被森鸥外好心收养的准继承人,小的时候就是一副不爱笑也不爱说话的冤大头样子,给森鸥外捅了不少篓子。芥川打架出奇的凶,但数理化成绩却又意外的好。当时大自己几届的太宰治甚至说:“芥川君是不是为了能更自由自在地打架和打完回家不会被骂才好好学习的啊?”
这样的芥川……
就要跟自己……
中岛老师一边走神一边推开大厅的门,半径两米的大圆桌旁围坐着两家的成员。中岛敦一个个地打招呼,与他们几乎都是十年没见,所以大家也都很亲切。就在中岛敦挨个点头微笑之后,准备在今年已经大四的泉镜花旁边坐下的时候,他的眼睛正好瞟到了自己对面的人。
芥川龙之介拿着服务员倒的甜茶喝了一口,中岛敦发现他今天老喝茶。刚刚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冰红茶,现在喝甜茶。
中岛敦觉得自己的笑容渐渐凝固。
芥川龙之介的身旁坐着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两个从小就是对头的前辈跟大家一起聊着天,时不时碰碰芥川龙之介的肩膀,开开他的玩笑或者让芥川搭句腔。芥川龙之介寡言却也不至于让他们冷场。
中岛敦把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一下,仿佛背履历似的跟大家介绍了自己在加拿大的异国生活。直到最后菜都上齐了,两家的大长辈福泽谕吉和森鸥外也已经对着刺身动筷、大家都开始吃饭,中岛敦还是觉得很不自在——
芥川龙之介那双仿佛桐原亮司丝毫不带感情的、冷静观察剖析别人的科学家似的眼睛,一直盯着中岛敦。
中岛敦当然觉得后背发毛,所以他在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故意越过芥川龙之介。但每次他看芥川,芥川也会很快回看自己。
“今天叫大家来,不仅仅是两家人的聚餐,也是庆祝敦的回归。”饭吃到一半,福泽谕吉举起身边盛了白酒的玻璃杯,他站了起来,其他人纷纷拿着酒杯跟着起身,“这个孩子在国外读书工作那么多年,也该回来尽自己的义务了。”
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的脸都有些紧绷。
福泽老师看着森鸥外,郑重其事地说:
“敦和芥川的生活也该按照本来的轨道运行了。今天把大家聚集在这里,也是为了让大家一起为两个孩子加油打气。”
“是,他们一定可以创造更好的生活的吧。”
森鸥外笑得内容深深,
“对了,芥川君,敦已经搬回去了,你是不是也应该回去住了?”
森鸥外转头看与自己隔了中原中也和爱丽丝的芥川龙之介。森鸥外应该有趁人之危的意思,在那么多人面前,芥川龙之介没有拒绝或者犹豫的余地。芥川龙之介确实不愿意回去住,因为回去住就意味着自己确实得面对不想面对的事实。芥川龙之介眯了眯眼,举起酒杯的手也跟着用力,他又看了眼中岛敦,两个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移开视线。
不过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好。”
“那就那么定了,如果是这两个孩子的话,一定会很稳定的吧。”尾崎红叶用和服袖摆遮住嘴角笑了笑,“话说,这两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喝完杯中的酒,大家又坐下来继续吃饭。中岛敦没想到芥川会那么爽快地答应回来住,当然,腥风血雨的生活要开始了。
吃完饭,没喝酒的谷崎兄妹开车送家长和前辈们回去,芥川龙之介则和中岛敦走在最后面,一会两个人要一起回去。
中岛敦在分化之前一直被当成Alpha来养,学习上生活上都要去达到最高的要求。他对自己的属性没有什么强烈的感觉,甚至对那个失控的夜晚,他都没有什么清晰记忆。但走在自己前面这个穿着西装的Alpha,就是已经和自己结下梁子的人。他身上淡淡的信息素味道,他在茶餐厅里尽量抑制但还是会因为情绪散发出来的压倒性的气场,还有他阴霾未逝、不带感情的眼神,都在告诉中岛敦——
虽然很不想承认,他甚至觉得他和芥川都是直男,但是——
他和芥川龙之介已经结婚了。
为了申请,他三年前还特地从北美飞回来。当然,申请完、装完房子之后,他就回去了。
如果说婚姻是坟墓,那对于他们两个来说,离婚才是放飞自我,才是幸福的开始,真正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是——
中岛敦已经被芥川龙之介标记了。
就在十二年前,中岛敦分化的那个晚上。
中岛敦觉得自己的前路一片灰暗。
“我还以为你不会答应森先生。”
跟在芥川龙之介后面的中岛敦闷闷地说。
芥川龙之介一直没搭腔,出了电梯就一直在地下停车场找自己的车,找到之后,他和中岛敦一起开上大街。到他们两个正经八百的、三年前买了两层楼打通做了复式楼的两百三十平米小套房门口的时候,芥川龙之介把家门钥匙从口袋里拿出来开了门,进门之前,他转过身看一只脚还没跨进家门的中岛敦。
芥川龙之介一米七二,中岛敦一米七,两个男人的体形也没多大差异,但中岛敦总能在他的眼神里感到Alpha的气势。中岛敦在昏暗的楼道里看着对方墨染般的眸子。
“我回来住,你很遗憾?”
“也不能说遗憾吧……”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就行。
第二章、约法三章
如果与太宰治面对面说话,Alpha棕发男人的气味会像他的微笑一样友善地靠近,只有面部会接触那种香气;中原中也则是维持一种客套一点的和谐,毕竟自己和他们家的黑犬出了这档子事,说不尴尬是假的,中原中也信息素的味道只会在他抬手转身之间由外套等等东西上散出来,似是无法避免。
而芥川龙之介的信息素是具有攻击性和侵略性的,自己今儿下午在茶餐厅里就发觉了,那种味道可以一直镇压住自己的鼻子,由眼眶至鼻梁骨的那一块区域都有点刺痛,脸部都会有些迟钝。中岛敦很无语芥川的快脚步,他最后直接落在了后面,拿着钥匙慢慢地走。一是避芥川,二是避他的信息素。
中岛敦进自己的卧房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行李箱已经被竖在墙边贴住似站岗,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窗子,转过身给笔记本电脑翻盖的时候看到芥川龙之介走了进来。
“水电费你无需考虑,我们两个都不常在家,打扫的问题——轮流来,一周是我,一周是你,这个应该也没有问题。”芥川龙之介把风衣脱了下来,身着有点儿一字领的半袖开襟毛衣和黑色休闲裤,他靠着门框,手拿着手机靠在唇边,好像在思索什么,“你有什么想补充的?”
……芥川龙之介像自己的合租伙伴,中岛敦只想补充这个。文学老师把对折的笔电展开铺平,再反向对折,用手在两用电脑的屏幕上滑动,从加拿大的单位传过来的工作计划在无线局域网状态下加载好之后自动打开。“没有什么了,芥川。”
芥川龙之介站在门边看了中岛老师几眼,那种不带温度和目的的目光反而让中岛敦难受,后者选择不对视,他把电脑摆在桌子上放好,手将窗台上自己今天早上放上去的矿泉水拿过来打开,喝了几口。
中岛敦在白色荧光屏上随便扫了几下,看到学校安排自己去福冈一些高校做讲学活动的决定。他从没去过福冈,再看看活动日期,预计是从六月十号到六月二十号,一共十天。看日程安排不算太紧,两个会议、一个演讲,剩下的时间就是接受一下视频采访和纸媒采访。
芥川龙之介是什么时候凑过来的,中岛敦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芥川看中岛老师套着那件白色的T恤,手指头在两用笔电上滑来滑去,然后再按一下下嘴唇,做出思考的样子。中岛敦一抬头就看见芥川龙之介坐在自己的桌边,一条腿着地一条腿曲起来,头转向自己。
“……”中岛敦说,“我刚刚忘了,我没有得钥匙,备用钥匙是不是都在你那儿?”
芥川龙之介伸手从裤兜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中岛敦。中岛敦接过去,放在了电脑旁边。
“你……”中岛敦最后都不看电脑了,他把双手放在桌子上,头稍稍埋下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你不觉得你忘了什么吗?”芥川龙之介像是在等他这句话一样立马回答。
“……什、什么?”
中岛老师不明所以,芥川觉得这张羊犊一样的脸若是对着其他Alpha,恐怕中岛敦早就出事了。那双紫金色的眼睛,在幼时的相片上就很突出,总会让人忍不住多看这个孩子几眼。
“中岛敦,你有女朋友吗?比如,在我们结婚之前,以及现在。”
芥川龙之介说出“我们结婚”这个字眼让人觉得十分别扭,毕竟他们两个都十分见外,但从他的嘴里说出“女朋友”这个词更奇怪,中岛敦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而且他生出一种被从没有灯找到的角落强行拽到最亮的中间作检讨的排斥。
“……没。”中岛敦这次又露出了有些抗拒和疑惑的表情,眉心向下弯之后又有一个小小的上提,嘴唇抿起来向前撅,芥川龙之介把脸别开,“怎么了?”
“跟你提三点吧。”外科医生讲究逻辑要领,芥川下面说的话更是让中岛敦反应过来之后脸火辣辣地烧红,“第一点,离婚是不可能的。”
“第二点,Alpha和Omega的属性是这场婚姻的缔造者,你的生理问题无法避免,我可以从医院拿喷雾和含片给你,现在关于抑制发情的研究已经很健全。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
“提前说明,我可以帮你解决。”
终于还是绕到了这个问题上。他俩确实上过床,但这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他俩都不想再来第二次。中岛敦觉得肩膀突然疼了一下,红从颈侧蔓延到耳根。芥川龙之介轻轻挑了挑眉,不知道是满意他的反应还是不满意,他咳了咳,做了补充说明。
“除非你情我愿,否则的话,肢体接触是不可能的。”
“第三点,我也说过,我不干涉你的私生活,但是你在外面的事不要被福泽先生和森先生知道。”
……外面的事?什么事?中岛敦现在憋着一股无名火。
中岛敦咽了咽口水:“那你呢?你自己的事情呢?”
“我在外面没有什么事。”芥川龙之介迎上中岛敦有点不满的视线。
“我也没有啊。”中岛敦说,“我能有什么事?”
芥川龙之介好像不想深究这个:“我刚刚说的,你都同意的吧。”
中岛敦像是在组合词语一样磨了磨牙,他心里非常不爽,有一种到别人家里就得守别人家里的规矩的感觉,可明明自己也出钱买了房子。他心里全是吐槽,但又意外地说不出口,芥川龙之介看到这座火山积蓄能量的过程,等着他开口。
“不是我同不同意的问题,芥川。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不是我交房租给你求着你让我住进来,你对这段婚姻有所牺牲,我也有。都是大人了,那就要负起责任来,我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交女朋友——
在我们已经做过、我已经被你标记、我们已经有了穿心之钉一样的契约之后?
当然,中岛敦不愿意在芥川龙之介面前表现出自己很服软、很听话的样子,“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啊——”的长叹是他们对于这场婚姻的唯一感想。
“……”芥川龙之介就以这种居高临下的、微微歪头看着中岛敦的姿势说,“我没有在给你提要求,应该说——这是我们两个应该遵守的准则。”
“有的时候不要太敏感了。”
芥川龙之介说完这句话之后,直接把手揣在裤兜里出了中岛敦的房间。中岛敦睡的是二十平米的客房,芥川龙之介则直接把自个儿的东西搬进了主卧——这个时候去抢大房间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睡哪里都一样,反正不可能睡在一起。芥川龙之介最后那句话一直在中岛敦的脑子里短信铃音一样嗡嗡地响,不断回放之中他无法完全这句话的含义,像吃杏仁酥饼,吃一块得漏半块饼干屑,直到最后彻底解读完毕,他的火气居然消了大半。嘴巴里的冰红茶味道刺激得口腔上壁发涩,他喝了口水,铺着灰褐色新床单的双人床上有窗外法国梧桐的影子在颤抖,再映在他眼里则像摇曳的盐水。
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约法三章之后又换回白天穿的衣服去了趟夜场,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在那里有局,晚饭后转场又继续喝,芥川接了两三个电话,再不去不太好。开车到商业街的时候,太宰治发来的定位显示的那家夜场门口有几个AO在撕扯纠缠。信息素全部糅在一起之后,就有点像菜市场宰鸡宰鸭的地儿散发的恶臭。芥川龙之介冷冽冰凉的味道一下子净化了不少污浊空气,他把车钥匙塞回裤袋里,走进去。
中原中也坐在卡座里,翘着二郎腿用右手摩挲自己的左手指甲,手指短却结实干净,皮肤却还是粗糙干燥了点。他时不时用手指捻捻自己的鼻翼,微耸肩膀、吸两下,用右手把左手覆盖住指甲的多余的皮清理干净。
芥川龙之介知道他职业病犯了,最近没有任务,但中原中也和太宰治在训练里最多也就刷个脸卡,职称在那里摆着,辛苦的是芥川龙之介,又是选拔又是带兵。
“今儿个喝不喝?”中原中也看到芥川来了之后挪了挪位子,芥川也不客气,直接坐下,接过他递过来的玻璃杯,“太宰去后台调酒了,他说一会有点事要问你。”
“什么事?”芥川想起自己是开着车来的,但又觉得没问题,横滨交警的重点监察对象是把汽车当赛车来开的太宰治,就算他自个儿和中原中也酒驾,车窗一摇,眼睛一瞥,那些小交警屁都不敢放一个,“关于他的?”
中原中也看他很懂,也不装糊涂,直接点头:“处得怎么样?”
“就是普通对话而已,他似乎很抵触。”太宰治想到芥川龙之介是一杯倒之王,于是给他点了清淡的、不辣喉咙的啤酒,而且连冰都没冰过,芥川想了一会,喝了一口,“也没什么。”
“你们吃饭的时候那个表情,像要扑上去把对方咬死一样。”
太宰治抬着自制酒回来,调笑着说,“不过也正常,这事儿啊,搁谁谁膈应。”
芥川龙之介其实不讨厌中岛敦,在茶餐厅里说的话也并非怒气使然,他只是单纯地想那么说,顺便看看中岛老师的羊犊脸和懵然的表情。如果中岛敦在教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又怎么会有大学教授的风姿——对于这位外科医生来说,中岛敦太呆了——而且还挺可爱的。
虽然芥川不可能说出口。
“芥川君,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们过不了多久就要出任务咯。”他们隔几个月就要出国一趟,短则十天,长则个把两个月,在医院的工作其实都有点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意味,毕竟他们不可能永远按时到岗,更像是挂牌医生,“你想晾着敦君啊?”
太宰治说到这里就觉得失言了,这么多年,芥川龙之介更像是被晾在一边的那个。男人们同时苦笑,AO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三天两夜都说不清楚。感情本就经不起试探,而中岛敦的防备之心更是路人皆知,就算芥川龙之介已经不如当年一般浑身带刺、无所依恃,中岛敦的心还是摆在原来的地方,很难再移动半寸。
让人泄气。旁观者亦会遗憾。同床异梦的夫妻千千万,但从新婚直至最后都未曾有一点点温存的伴侣却少之又少——不经意的感动,对方突然一拳打破心墙的冲击与幸福,短暂的甜蜜……这些东西都没有的他们,该怎么去维护这段婚姻呢?换句话说,既然一点都不爱,那这个日子怎么过得下去?靠君子协议的诚信和人品,还是偶尔在一起摆摆场面、家里人一起吃顿饭的让步?
而芥川龙之介却没有考虑得那么深。他想的是——
“只能说,不会排斥他。”芥川又喝了一口,不能喝得太猛太快,否则就会上头,他一趴在桌子上就再也起不来了,“我不讨厌他。”
“你有带他做过体检吗?”太宰治吸了一口自制佳酿,口感很不错,随便在街边小卖部买的加五十块换新的一瓶儿的运动饮料加上醇香白酒,麦黄色的酒液香气由舌头四散开来,清香怡人,干部之一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有想过孩子的事儿吗?”
“当老师的是不是有固定产假?”中原中也打趣,“可以申请带薪休假。”
“……还早。”芥川隔了很久才答。
他想的是——一切都可以慢慢来,反正他和中岛敦有的是时间。十二年过去,芥川龙之介能抱有一点点念想的,已经不多了。
他的婚姻算一个。
距离中岛敦来福泽谕吉的教育机构报道已经过去六天了,芥川龙之介早上七点就出门,晚上很少回来睡觉,冰箱里摆满了的牛奶、啤酒、果酱和面包除了中岛敦拿出去的之外全部都没有少。芥川龙之介确实不像居家型的人。中岛敦半夜被他的开门声弄醒的时候,会按亮手机看看时间,一般都是后半夜。
中岛敦在教育机构里负责行政工作和大学生的论文指导,其实他在加拿大的时候从来不收辅导费,第一是学术环境宽松自由,第二是他自己也不好开口管学生们要钱,他自己也就比那些大学生大个四五岁,但来了这里之后收费标准全部统一,他上三个小时的课赚的钱可以给自己换一台两年前的旧智能手机。
有益于人类健康发展的产业永不过时,分成两大类便是教育与医疗。教育本就是民生大业,学生数量只会越来越多,就算教师不明着摆招牌收学生补课,还是有家长捧着钱慕名而来,相当于心甘情愿把钱送进中岛敦的口袋。一不用上税上牌照,二不用花太多精力,给学生一张卷子一张桌子一支笔,嘴上花功夫讲,之后就全是学生自己的修行了。
也有不正经上课、全靠补课挣外快的老师,中岛敦也完全可以这么做,只是不忍心。
等等……有益于人类健康发展的产业……分成两大类……教育、医疗……
医疗……
中岛敦在办公室里整理高中学生奥数班的收费细则的时候,本来有点出神地想着社会发展的主流产业,不知道这个弯是怎么拐的,方向盘就打到了某位医学界新星、外科医生招牌那里去。
国木田独步穿着深绿色的西装,打开行政办公室的门之后走了进来,礼貌地轻轻关门。中岛敦问了声好,国木田回以点头。几天前的聚餐国木田独步也在,他当然也感受到了饭桌上的迷之尬气,最后大家一起敬酒的时候气氛才缓和一点。国木田独步同样觉得这段草率又无奈的婚姻未来并不明媚,但同样讲究道理逻辑的福泽谕吉大弟子始终有一个疑问未能解开。
“敦,你有体检吗?”
“最近吗?”中岛敦整理A4纸的手顿了顿,桌子上乱成一团的账单和撒落的回形针弄得人眼花,碎纸机和传真机规律作响,像是在向他要答案,“回来之前在加拿大做过,怎么了吗?”
国木田独步回到自己的座位前,少顷,他把未读邮件全部处理完才说话,他发问的语气有些生涩:
“十二年前的时候……你确定你的体检内容是真实无误的吗?”
“那件事情之后的……第二天,你是在森家的医院做的身体检查,住院也是在那里,所有报告都是由他们首先接手,文件到福泽先生这里已经转过两三回手了。Omega的身体检查较为复杂,我没有特地研究过,但也略知一二。是否被标记的测验更是难做,普通人更是看不懂。”
中岛敦拿起手机,确定了一下自己的日程,过两天就要去福冈了——他找不到人陪他去,其实自己去也无所谓,但是突然有点想约一个人。
“我想说,你要不要再确认一遍?”
确认一遍——在当年那段混乱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夜的时间,是不是真的改变了什么。
中岛敦变得很严肃,他其实设想过这个可能性,但他和芥川的事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他当时一觉醒来已经躺在医院里,只能通过旁人的反应判断出自己前天晚上和芥川做了,而且身体反应很剧烈。
“……好,我会确认的。”
中岛敦答应之后就下楼去上课了。走在圆环状大走廊上的时候,他给已经有段时间没打照面儿的外科医生拨了个电话。“嘟”了几声之后,电话接通了。芥川龙之介清冷的声音还带了点儿空旷的回音:
“怎么了?”
中岛敦没想到他会那么快接,而且电话那头很安静,不知道是不是打断他开会了。“你方便吗?”
“嗯。”
“我过两天要去福冈……呃,我从来没有去过,学校给了我十天时间,给我报销费用,说是可以旅游一下。”
中岛敦说完之后就有点后悔,芥川那头短暂的沉默更是让人想补一句“算了算了没什么”。
这个进展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那么快就在一起旅游?
“然后呢?”
“算了,没什……”
“我可以和你去,如果你是这个想法。”
“诶……”
“今晚回森家吃饭,有什么异议吗?”
芥川龙之介此时站在防空洞的一角拿着手机听电话,一只手揣在衣兜里刮擦磨砂U盘的表面,一只手拿着手机。只有这个地方有信号,其他地方完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防空洞里闷热潮湿,但他还是长袖长裤风衣加持,出了汗之后的湿冷最容易降低人的抵抗力。最近又开始忙了,训练也不能落下,照中岛敦说的来计算,从福冈玩回来之后,再过个七天,自己就要出国了。
“……没有。”中岛敦说。
第三章 入戏
“今儿个晚上去会所玩儿牌。”太宰治在训练快要结束的时候露了个面儿,他在这个防空洞最大的训练场上用鞋子慢慢地在地上划水,较差的照明之下,芥川龙之介站在队伍旁边双手插袋观察每一个人的细微动作的样子,还是很阴鸷沉郁,“你要一起吗?”
“……”芥川龙之介摇头,“今天晚上回森家吃饭。”
太宰治有些小惊讶,芥川除了新年聚餐是不会回去吃饭的。他拿出一根烟准备点上,又想起来这里面太潮湿,根本点不燃。芥川龙之介上前走了几步,带了一点低矮水花,他用手掌虚握成半圆,帮太宰治把烟点好。“稍微包一点,比较好点燃。”
“你和……一起?”太宰治挑眉。没想到他俩进展居然那么快。
“嗯。”芥川龙之介的脸有些发黑,“我过两天要去福冈一趟,他正好也要去。”
“度蜜月?”中原中也在二号训练场训话,过来这边之后正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应该是学校安排他去的。”太宰治给了芥川龙之介一根,芥川用同一个手势把它点了,军营里基本上没有不会抽烟的人,因为身体原因他不能多抽,但此时此刻特别想来一根,“他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
“还是去一下吧,毕竟是在一起过日子。”太宰治说,“他那么久没回国,应该很陌生了,福冈他好像也没去过。”
“倒是有假期给你啊,但是芥川,”中原中也走在他们俩前面,走出防空洞之后烈阳一下子灼痛被汗打湿之后黏在皮肤上的长袖,一下子有了恐怖的窒息感,三个人同时把身上的长外套脱下来。
“你们以什么身份去?”
芥川龙之介不知道中原中也说那么扎心的话是为了提醒自己什么——是让自己快点出手,还是让自己认清现实,和中岛敦保持距离?
他其实很想给中原中也说,出手是早晚的事,婚已经结了,挨着嘴边的肉,岂有不吃之理?
事到如今,谈保持距离又有何意义?若是想保持距离,他与中岛敦也可以形婚,领个结婚证很简单,自己在外面玩自己的也很快乐。
何况,他们都不是爱乱玩的人。
“……”
芥川龙之介灰眸一凛:
“户籍上是什么身份,就用什么身份。”
中岛敦站在街边车站的遮阳棚下等芥川龙之介,从公司出来之前他换了身平常服,也就是他俩那天在咖啡厅见面时穿的黑色双面夹克衫和白色棉T。芥川把车开到车站时,正好看到热风把中岛敦的白发吹乱糊在脸上的样子,中岛敦的眸子总是填充着疑惑、不安或者其他的自己无法理解的情感,但偶尔也会流露出失落感,比如现在。芥川龙之介把车门锁打开,中岛敦看到他的车之后就走了过来,那种有些凄凉失意的气质一下子消散,他还是个儒雅风度的日本文学老师。
中岛敦开的是后座的车门,打开准备坐进去时,芥川龙之介在前面边低头看手机边说:“坐到前面来。”
抽了抽嘴角,中岛老师不懂他为什么非得让自己坐到前面去,别扭地坐进去之后,两个人同时咳嗽了一下来缓解尴尬。
“森先生应该会在我不在场的时候给你红包……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我想不出他会送你什么,你不必一直推脱,收着就好。”
“……好。”中岛敦转头看芥川,对方开车的时候头会跟着方向变化轻轻偏一下,自己坐在副驾驶也可以从多个角度看他的脸。芥川龙之介比以前帅了,如果当年没有那件事,可能芥川早就找个漂亮的女朋友结婚生孩子了,何苦一拖再拖。
自己也有责任吧。
“多久去福冈?”芥川问。
“三天后,星期五。”
“机票买了吗?”
中岛敦用手滑动安全带,看着他摇头。芥川说:“那不必买了,医院和机场有赞助关系,可以买到打折机票。”
“打几折?”中岛敦心思没在和他对话上面,车开进居民区之后他就有些紧张了,他记得自己是小的时候去森鸥外那里玩过,那么多年了,还出了……那种事情,光是想想要去吃饭就觉得要崩溃了。
“一折。”
芥川停车之后把安全带解开就下车了,中岛敦也开了车门走下去,没有听进去的他在几秒之后边跟着脚步很快的芥川龙之介小炮边说:“什么?!一折?”
芥川龙之介带着他走到家门口,防盗门已经被打开了,应该是为了迎接他俩回来吃饭,玄关的地毯上还摆着两双凉拖鞋。芥川站在他后面,看他扶着墙看着鞋犹豫不决、忐忐忑忑的样子,用手抱了抱他的腰,动作很轻,也很自然。
“进去,要么你出去冷静一下,我先进去。”
中岛敦的腰被他碰了那么一下之后就开始发凉,还有点痒,这个漫不经心的动作和他模糊的记忆起了共鸣。
“……”中岛敦把休闲鞋脱下来,穿上凉拖鞋就直接走了进去,芥川随后进门,文学老师一鼓作气走到客厅,正在喝茶看电视的森鸥外看到他来了就站了起来:
“啊,敦君,你们来了?快吃西瓜。”
茶几上摆着切得小小的西瓜,应该是爱丽丝自己切的。中岛敦笑着看森家的大长辈。“谢谢森先生。”
芥川龙之介走到他背后,两个人同时看到森鸥外的笑容滞了一下,然后又温柔地笑了起来。芥川意识到中岛敦忘记改口了,但让他改口也太勉强了。
“哈哈哈……现在是不是应该改口了?”
森鸥外把双手背在背后,“芥川君好像也一直是叫我先生。”
两个人露出为难的表情对视,但下一秒,芥川却听到中岛敦说:
“爸。”
然后中岛敦和森鸥外一起笑了起来。中岛敦还是第一次在芥川龙之介面前,像儿子对父亲百般照顾处处考虑一样对森鸥外笑。森鸥外听他那么说就更乐呵了,他哼着小曲儿去厨房抬点心,芥川说:“不用了,我们不吃。一会吃晚饭就行。”
“你不吃,但是敦君爱吃这个。”森鸥外抬了青团和苦荞茶出来,“对吧?”
中岛敦确实挺喜欢吃青团的,也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知道的,他也饿了。芥川让他不要总是推脱,确实也没有什么理由推脱。文学老师坐在沙发上端着盘子吃起来,芥川龙之介深深呼吸之后也在他身边坐下,翘的二郎腿还挺秀气,一只手拿着手机搭在腿上,一只手撑着脑袋,斜着眼睛看中岛敦吃东西。中岛敦完全忘了自己旁边还坐着一个人,问了森鸥外,老人家不吃,于是他拿了最后一个青团凑到了芥川龙之介嘴边。
芥川垂着眸子看了看那个青团,然后再看了看中岛敦,没有什么表示。从来没人喂自己吃过东西,那些喜欢他的Omega连接近他都不敢,中岛敦就在自己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成了第一个。中岛敦把手收了回去,拿到自己最边准备吃的时候,芥川龙之介伸手把他的手拉住带到自己这边来,一口咬住那个小点心,全部吃进去时嘴唇还碰到了中岛敦的手指。
森鸥外待中岛敦还不错,做了不少吃的,摆满了一张桌子。其实他们都是在让中岛敦宽心,给他家的感觉,全然不提他一去加拿大就去那么多年的事情。不仅是当事人,旁观者也一时无法接受中岛敦被芥川龙之介标记的事。
“之后还会出国吗?”
“短时间内不会去了,就算去,也是出小差。”中岛敦咬了咬筷子尖,舌尖顶出来抵着筷子,白石一样的牙齿磨啊磨。他平常看起来和普通Beta无异,但诱人之处又会在一些奇怪的时候展现出来,芥川龙之介这一刻才想起来,原来他是个真正的Omega,不吹不骗。
“你俩平常吃饭是在家自己做吗?”森鸥外一边夹菜一边说。他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很少开火,但他主要是想听中岛敦怎么回答。
“我们不……”芥川龙之介当然也知道森鸥外想干什么,准备说话的时候,中岛敦抢先一步答:
“啊,最近刚刚开始在这里上班,不太适应,半个月以后会常在家里吃的。”
芥川龙之介拿着筷子看坐在自己对面的中岛敦,现在疑惑的是他了。可能正如太宰治的意思一样,他们的进展,要么没有,要么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一切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为什么是半个月啊?”森鸥外看了看两个孩子,芥川龙之介欲言又止,中岛敦继续说:
“我们星期五要去福冈一趟,大概要去十天。”
“哦——这样啊,是一起去玩吗?”森鸥外对芥川龙之介点了点头,芥川把目光收回来,说:“他学校安排他去的,有几个演讲。”
“意思是,你是保镖了?”
中岛敦看了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芥川,说:“……啊,也不算,我们也可以在那边玩一下。”
芥川龙之介没和森鸥外长谈过他和中岛敦的关系,老爷子是不是想让自己加快速度,好让中岛敦爱上自己?他也懒得接嘴,只自己慢慢吃饭,至于进展这事情,随缘吧,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想去做些什么。
吃完上车之后,中岛敦果然从衣服内袋里拿了一个红包出来,看着芥川龙之介说:“森先生……除了给我红包……”
“……他还塞给你什么了?”芥川龙之介把车子发动,等发动机烧热,手搁在方向盘上倾着身子看他。
中岛敦很尴尬,那盒东西可能都被自己压扁了,果然,Alpha和Omega结婚,就避不开这个问题——芥川龙之介看他的大眼睛往左边躲,又往右边窜,就是不看自己,脸好像也有点红。Alpha问:
“套?”
中岛敦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把那盒避孕药拿出来。“不是,他说这个药是最好的,你们医院研发出来的,效果比市面上的都好。还说,用这个的话中奖几率也会很低。”
芥川龙之介看了看那盒药,的确是自己医院的产科研制的,以那些容易闹出人命来的Omega为主要对象。森鸥外也太乐观了,他俩没三垒没二垒更不可能全垒打。
Alpha把药拿过去,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开着车回家了。一路无言,但两个人心里都生出了点别的什么东西,催促他们坠入爱情,大脑又冷静地劝他们别冲动。
刚下飞机之后中岛敦就热到快要窒息,他把背在背上的白色书包带子往下拉,吊着书包提着行李箱往前走。芥川龙之介戴着墨镜,穿着黑色的半袖开襟针织衫,好像整个人与炎热二字无关似的不动如山。Alpha看Omega热得一直大口喘气,脸也爬满热汗,虽然本身体寒,但旁边有个人一直在散发热气他也觉得烫,芥川把中岛敦的书包拿下来,背在了自己背上。他的书包都是烫的,芥川皱着眉把一边的带子放下来,只背一边,然后继续推着行李箱往前走。
中岛敦看了他一眼,芥川龙之介的墨镜把眼睛遮住了,但不代表他看不见中岛敦扁着嘴偷瞄自己。中岛敦那双金色眼睛瞄了自己一眼之后就转了回去,但嘴上还是在偷笑。
“不是在那边!绝对是在这边!”
中岛敦拿着手机打开地图看了看,他们订的酒店位置就是在东边,但芥川龙之介拖着行李箱往西边走,说中岛敦走的是错的。芥川龙之介很无语,因为那家酒店他以前去过,绝对不可能往东走,也不知道是中岛敦眼睛出了问题还是地图出了问题。
“啧……”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中间隔着一条马路,中岛敦说话的声音吸引了不少路人回头,他觉得很丢脸,转头就走。
“喂、芥川!”中岛敦自己都开始怀地图的真实性了,他拉着行李箱过马路,走到芥川龙之介后面之后从他背后伸出手,把手机凑到Alpha面前给他看。
“对的啊,瑞亚酒店,往东走。”
芥川龙之介站住不动,过了几秒之后,他慢慢地转身,稍微低着头,把墨镜摘下来之后说:
“是利亚酒店,不是瑞亚。”
“……”
中岛敦的鼻尖差点和他的嘴巴贴在一起。
芥川龙之介瞪着中岛敦,把墨镜戴上,继续往前走。
“你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你那边太吵了,而且信号不好,我听不见。”
中岛敦推着箱子走在他身后说。
“……信号不好?”
芥川龙之介在防空洞里倒是可以把中岛敦说的话都听清楚。
“嗯,医院信号好像都不太好。”中岛敦点头。
“我没在医院,你打电话过来的时候。”
“那你在哪儿?”
“……”芥川龙之介走到酒店门口才接话,“之后会告诉你。”
第三章 可以让我碰的室友
自身属性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对中岛敦来说完全没什么意义,在日常生活中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工作上的事情,在诸多Alpha和Beta中间工作久了他自己都会忘了自己的属性。芥川龙之介一直在意他如何避开敏感时刻,或者如何抵御不同Alpha的味道对自己的侵扰,但一直没有开口问。中岛敦做得最漂亮的一点就是,这么多年,除了芥川和他做过的那个晚上,他没有与任何人肢体接触。
芥川龙之介订的是商务套间,客厅后面便是卧室,里面只有一张双人大床。中岛敦把行李箱推到床边的时候低着头看了看那张白色床,芥川站在他身后,瞥到他僵了一下,却懒得去想他的心理活动。现在算是旺季,能订到房间算不错了,连商务标间都没有了,还挑剔什么?不想和我睡一张床就打地铺。
中岛敦一秒钟之后也接受了事实,毕竟房钱是芥川龙之介开的,俩男人睡一张床也无所谓。他蹲下来收拾行李箱,芥川越过他在床头插充电器,把手机充上电。中岛敦的脑袋蹭到了芥川龙之介的牛仔裤裤腿儿,埋着头的Omega为了掩饰尴尬,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芥川龙之介进卫生间洗手,双手捧水在脸上打出水花。“你决定就行,无所谓。”中岛敦把行李箱里他要开会用的西装连着防尘袋一起提出来,走到衣柜面前垫着脚挂到最上面那一层,让整套衣服自然垂下来。芥川看到他棉T恤遮不住的那截腰和连着腰被黑色裤子包住的翘起来的臀,绷着脸把眼睛别开。
“那我们去吃大排档吧?”中岛敦边挂衣服边垫脚顶腰,“我同事给我介绍了几家好吃的。”
“大排档?”芥川把自己的睡衣丢在枕头上,把被子掀起来对折,“你真好养活。”
……养活?我?
中岛敦拿了件蓝色外套套在身上,偏了偏头表示不解,芥川龙之介从钱包里抽出五张钱折了一下放在裤兜里,把中岛敦推出房间,两个人一起下了楼。
走到大排档只花了十分钟时间,中岛敦只点了五百块的东西,芥川看他像是见外,就把伙计叫过来说了句:“我们两个都吃的少,你随便多拿点吧。”
中岛敦没搞懂这是什么逻辑,从语文从常理从爱情他都不懂。芥川龙之介坐在自己旁边和自己稍微勾着点腰将就大排档小桌子的高度,看着对方黑发灰眸他想说点什么,一开口说成了:
“呃……来一打啤酒,谢谢,冰的。”
东西端上来之后中岛敦没之前那么拘谨,他看了眼芥川,然后两个人一起埋头吃。中岛敦没成年之前也和芥川龙之介在一起吃过饭,两个人端着碗你呛我一句我怼你一句还可以聊半个钟,现在都大了,好像也没什么共同话题。
“明天我们去哪。”芥川龙之介那么说,只是因为自己应该完成任务,如果继续深挖动机,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动摇。
中岛敦喜欢吃这里的烤牛肉,他用一次性筷子夹了两片放在自己碗里,然后喝了口酒:“后天有个研讨会我要去参加,那篇稿子我还不太熟,明天我想练练。”
“就在酒店练?”芥川龙之介吃不惯炒得太糊的炒饭,中岛敦看他还和以前一样挑嘴就帮他把带着锅巴的部分捡了出来,丢了浪费,撂在地上又不卫生,他就放在了自己的盘子里。中岛敦又在芥川龙之介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成为了第一个吃他吃过的饭的人。
“你明天想去哪?”中岛敦知道自己在他面前一直表现得很见外,但现在自己会不会又太出格了点?
“……没什么特别想去的。”芥川龙之介咳了一声,嗓子被冰啤酒弄得有点难受,隔了会儿又咳了几声。中岛敦才发觉他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就把他的啤酒拿过去放在了自己那里:“你想种草莓吗?”
芥川龙之介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头,一双暗眸瞪着中岛敦,好像是不适应这种玩笑。中岛敦指的是去草莓园参与体验活动,隔了几秒钟也反应了过来,尴尬地笑了笑。“我说的是去草莓园,你不想去就算了。”
“明天在剧院有音乐剧,看完之后可以在里面练练你的稿子。”
芥川龙之介不知道中岛敦恨不恨自己,倒不如说他若不恨才奇怪,毕竟自己和他结婚、住在一起直到现在一起旅游,其实更多是在履行义务。别人玩Omega,他当然也可以玩,但是他向来没什么兴趣,一个经常上医疗权威刊物的外科医生也不能往自己身上泼风流的脏水。一生中与他亲近的人,几乎没有,中岛敦可能也不会是。
他现在没有意识到的是,他会那么想,是因为他忘了自己在这十几年里也对中岛敦抱过念想。眼前这个吃着烤串会把葱花沾在嘴唇上,然后伸出舌头在一个和他一样一直没开荤的Alpha面前把它舔掉的Omega,这个让自己看得见吃不到的男人,是不是可以让自己指望点什么——
芥川龙之介很少主动说话,中岛敦到最后有点醉了:“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离婚?”
“……不是不想,是不能。”芥川龙之介只想表达他们的契约坚不可摧,但话已出口,变成了自己很想离婚的意思。他懒于解释,但还是有点介怀。
“嗯……是这样。”中岛敦听了之后,露出了有点凄凉苦涩的微笑。“福泽先生……也给我说这个婚不能离,大家走在街上……都算是名人了,这个算是八卦吧。”
说罢,太久没在外面喝醉过的语文老师把自己手边的那罐全部喝干。“我们这样……算不算形婚?”
“目前来说,算是。”芥川龙之介如实回答,把自己盘子里的烤菜吃光。味道是不错,但是现在吃起来却是无味。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和一个自己……讨厌的人结婚,还住在一起。”
中岛敦歪头看他,眼睛里酝着泪雾,嘴巴殷红亮晶晶像是被狂吻过。“我在加拿大……先是读书,读书,不停读书,然后出来工作,尽量让自己少想点。我怕我一想……”
太痛苦——
那个晚上对中岛敦来说是痛的,身体上的直观感受并不好,记忆中只留下黄色的卧室灯光、杂乱的床和压住自己不放的芥川龙之介,还有次日清晨模糊意识中砸门而入的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吃惊到双颊发白、还有些窘迫的表情。
芥川龙之介说:“我不讨厌你。”
“你怎么可能不……”
“我若讨厌你,就不会回去住了。一辈子形婚也无所谓,我跟你约法三章过,就是一个人过一辈子,我也不会觉得寂寞。来日方长,现在是形婚……”
不代表以后不会相爱。
中岛敦好像听懂了,好像又没有。他抬起那张羊犊脸,睁大眼睛凑到芥川龙之介面前,完全醉了又心中郁闷的他在芥川唇上轻吻。
“你……肯定在撒谎。”中岛敦喜欢女人,但还真没找到合适的,他借着酒劲亲的这一口,也不会让心里产生抵触。可能他是Gay吧。“你不会觉得恶心吗?”
“……”芥川龙之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扬起来对着自己,想咬他一口以示惩戒,但考虑到这是公共场合还是把他的头放了下来。
“如果不讨厌我,那你是怎么想的?”
中岛敦在一面保持高度警惕的同时,又一面对芥川展现出松弛。他确定芥川龙之介是不会伤害自己的,判断依据是这么多年他没来加拿大打破自己宁静的生活,给了自己那么多时间,还陪自己来了福冈。
他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
“没怎么想。”“你把我当室友吗?”
芥川龙之介倒是没料到他想问个清楚,自己是Alpha,但现在主导权没在自己手上,可能是自己对他太好了。明明受委屈的也有自己——他看中岛敦醉得脸都憋红的样子,用指腹磨了磨自己刚刚被他亲了一下的嘴唇,压低声音凑到他脑袋边补充道:“可以让我碰的室友。”
他听到中岛敦微张着嘴在自己脸侧倒抽着惊喘了一下,好像当年在自己下面的声音,最嫩最清的少年的声音。芥川龙之介不急着碰他,但宣布主权还是有一定必要,因为他确有此意。
“那你是……不行室友。”
中岛敦好像有点被激怒,但芥川龙之介怎么看他怎么像在赌气:“不行?”
“嗯。那个……不行。”
如果没理解错的话……芥川龙之介掐着他的下巴,男人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这方面的质疑,中岛敦是从哪里看出来自己功能有问题?“你说什么?”
“我说……那种事情……不行。”
“怎么不行了?”
“不是你说的双方自愿吗?”
“……”两个人越说声音越大,芥川龙之介都快被他气笑了,他知道中岛敦想确认什么,Omega只是觉得他们有名无实,但如若进展太快他又觉得奇怪。芥川懂他的不安和自卑。
“这个双方自愿,你可以这么理解。”Alpha说,“只要你愿意,就没什么问题。”
这种程度的阅读理解现在明显不适用于醉鬼,中岛敦“啊?”了一声,但芥川龙之介先付了钱出了大排档。中岛敦追上在行人稀少但仍旧灯火通明的大街上走的芥川,把他的胳膊拉过来: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想做,你就会和……”
中岛敦是真醉,芥川龙之介看他那张软软红红像是可以滴水的脸就知道了,他眨着眼睛把最露骨的问题问出来,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识的。芥川龙之介把他拽着自己袖子不放的那只手扯起来,提高搭到自己肩膀上,把他往后推直到压在街边路灯下,抵住墙壁。中岛敦是第一次被他吻,从嘴唇到牙齿再到上下颚全部都被舔到,芥川龙之介是想把刚刚他亲自己的还回去,但不舌吻太亏了,好歹也得亲个五分钟吧,毕竟现在自己还不能碰他。
“唔……”
中岛敦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弯了一下,然后另一只手也搭上去缠住,抱着他继续吻。有一句话说:喝醉了才知道你最爱谁。也不知道是芥川的信息素强大到可以让自己的所有细胞都在叫嚣着想要他,还是真的爱上他了。
两个人亲着回酒店,进电梯的时候还靠在墙上延长这个超时的吻。中岛敦累了一天,被芥川压在床上之后一沾就着,很快就睡着了。芥川看他慢慢在自己面前卸下戒备心,用手抚了抚他的发,分开嘴唇。中岛敦的嘴已经被自己弄肿了。
他们都想过,是不是可以和对方一起取暖,或者让对方来给自己温暖。
“感谢各位老师、同学光临现场。大家好,我是中岛敦。今天我们谈到的是作文章与做文人的问题……”
中岛敦站在小型剧院的舞台中央,摆着干花的演讲台上是他打出来的稿子,记不住词就偷瞄两眼。芥川龙之介坐在观众席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剧院更为空旷,芥川坐在最中间的位置,翘着二郎腿拿着手机看中岛敦练习。中岛敦看到芥川没有感情像是在冷冷观察自己的视线之后,又觉得尴尬了。
他今天早上醒来才想起自己昨晚干了什么,给芥川客客气气说了对不起。芥川没什么反应,点了下头就起床穿衣服了。最印象深刻的是对方靠近自己说的那句“可以让我碰的室友”,好像是明朗的,但又似乎暧昧到了极点。可以让他碰……是现在?还是以后?
中岛敦只好越过芥川看二楼的看台: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这种态度也会不知不觉融进作者的作品之中,或多或少带有一些个人主义色彩。有喜爱唇枪舌剑的作家,也有云淡风轻不喜争抢的作家……”
芥川龙之介一会玩玩手机,一会听听中岛老师演讲。不知道中岛敦当初是怎么战胜自己的卑怯,站在众人面前笑着讨论学术的?
“中岛敦。”
芥川龙之介打断他,
“你应该看观众席,不是看天。”
第五章 他会爱我
太宰治拿着手机和钥匙一步一个台阶地上来,一口气爬五楼还是蛮累的,所以他上得很慢。走到玻璃门大开的舞蹈教室门口时,他把手机钥匙放回大衣兜里,面带微笑看着教室里跟着老式CD机跳着舞的女人。
与谢野晶子穿着红色中袖长裙,脚上穿着舞鞋,在干净得反光、没有一点点灰和毛屑的木地板上伸长双臂慢慢垫着脚转圈。她半闭着眼,萨克斯悠扬似是可以在空中捞一条鱼白色缎带,将她轻轻围住缠绕。与谢野晶子把左腿轻轻踢出去足尖点在地板上,慢慢撑住身子停下来,睁眼看到门口的太宰治之后,她同样报以微笑。
以前他们是可以开怀地笑的,后来就只能互相假笑了。
“好久不见,与谢野。”太宰治伸出手挥了挥,看起来像七岁男孩儿打招呼一样,很傻。与谢野晶子可能不会再和他击掌了。
“好久不见啊,名医。”
太宰治在军方医院里担任名誉院长,虽然是挂名,但他是内科大师。与谢野晶子想,当初森鸥外做那个伤透自己也伤透了芥川龙之介的决定时,就是考虑到太宰治的专业素养,才会那么放心大胆。否则芥川龙之介早就死在冈比亚了。
“找我什么事儿啊?”与谢野晶子看着昔日好友的脸,太宰治听她这么问就不再笑,露出了介于疑惑和愤怒之间的那种让人心生寒意的表情。他来绝对不可能是叙旧或者找自己拼酒,与谢野晶子想。她的手上有重要的证据,秘密公开的结果,轻则街坊邻里流言乱飞,重则森鸥外开记者会九十度鞠躬道歉。
“病历本和档案袋,该给我了吧?明星舞蹈老师。”
太宰治向与谢野晶子摊开手,做出索要的动作。与谢野晶子从医院辞职之后开过网店和火锅店,之后考了教师资格证自己装修了舞蹈教室。
“……”
过了那么多年,与谢野晶子早就不在乎自己和森鸥外那短暂的婚姻了,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他们本来就不登对。他在意的是,太宰治他们为了森鸥外任劳任怨言听计从至此,究竟是为了哪般。她觉得太宰治这个人的善恶观很难懂,不可说他极恶,但也谈不上善良,维护森鸥外就等于助纣为虐。
“我可以拿出来,太宰。”与谢野晶子说,女人笑得有点狠,太宰治知道她根本不是个好搞的女人。以前是和她玩得好,她才好相处,撕破了脸之后没必要再温和相待。
“前提是,让中岛敦自己来拿。芥川龙之介是他老公,他有这个权利。”
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打车到了演播厅门口,中岛敦要参加的这个活动是全程录播的,嘴巴卡壳或者喷口水都会被摄像机全部拍下来同时转播到电视上去。中岛敦当然还没粗犷到说话自带标点符号的程度,他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较好地把稿子想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到位。
送中岛敦进们时,芥川龙之介捏了捏和自己的手握在一起的他的手掌心,肉肉的、热热的,好像十几年前一样——他这么联想,又觉得大白天人来人往的想这个不太合适。中岛敦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转过头动了动手,示意芥川自己要走了。
芥川龙之介伸出另一只手在中岛敦额前抚了抚,像躺在床上刚刚交欢之后爱抚伴侣的男人。不过他们的关系目前也就这样,浅尝辄止,绝不越过红线,中岛敦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也忍住了。“进去吧。”
中岛敦看了芥川龙之介一会,眨了眨眼像是在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然后两个人同时把身体往前倾了一点。芥川龙之介抱了抱他,中岛敦把下巴埋在他肩头,脑袋动了动。芥川龙之介清凉的信息素味道很舒服,现在是温柔沉静的,没什么攻击性。中岛敦在自己鼻腔里他的香气还不算太浓郁的时候松开,提着公文包进了演播厅。
“大家好,我是中岛敦。”
“参照三百年前的历史记载……”
中岛敦按照昨天自己练习的、芥川龙之介建议自己的那样去表现,带着幅度不大的笑容,挺直背看向观众席,说大概十个字就短暂停顿一会,少用“啊”“嗯”等语气词,流畅复述。其实他在刚刚去加拿大时,是没有梦想的。没有什么强烈的愿望,没有什么特别想干的职业,只能说得了什么专业就认真读什么专业。
后来还是读了文科生的基站专业,一直做这份职业到现在。其实一直支撑他的东西也不明,后来他想,大概自己潜意识里认定,只要努力做,总会有好事情发生。
“病历本拿到了吗,太宰君。”
“她不肯给我,说是要让敦君自己去拿。”
“……”
森鸥外坐在游泳池边,银灰色的大太阳伞撑在他头顶,手边的台子上放着酒和新切的火龙果片。森鸥外拿着手机沉默了一会儿,太宰治知道这是他惯用的表达不满的方式,但他也没办法,他一个有头有脸的主治医师、名誉院长,不可能在舞蹈教室里和一个女人抢来抢去。更何况与谢野晶子不拿出来是正确的,医生本就该对病人负责保护病人隐私,只是他自己还需要再在森鸥外给他们规定的正义之中活。
“好,我知道了。”森鸥外说了之后就挂断了电话。太宰治靠在沙发上收拾要拿去国外的换洗衣物,把衣服折好卷起来放在行李箱里可以省不少空间。他把行李箱打开放在自己脚边,拿着手机坐了会儿,还是拨通了芥川龙之介的电话。
“芥川君,我只想问一下你。”太宰治听到那位跟着自个儿媳妇在福冈度蜜月的外科医生答话之后立马发问,
“当年,你到底有没有标记他?”
彼时芥川龙之介还在他们在福冈设立的分队办公室里和负责接待他的人喝茶,本来想匆匆说几句就收线,但太宰治从来没问过这样的问题,连委婉提起都没有过。他知道肯定是与谢野晶子说了什么,就给坐在自己对面的站长打了声招呼出了办公室。
“我自己感觉,是有的。”芥川龙之介极其不愿回想起那个晚上,是因为某种隐痛、难堪和自责,极端负面情绪混在一起,让人根本不想继续思考。十六岁时的他用了无数个晚上来让自己清醒、接受、反省,负自己该负的责任,认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周围人先是说服自己接受现实,自己把舌头咬破都不愿听,但最后自己接受了,所有人又来对自己说,不是,之前是假的,你不要当真。
他们都不过是棋子。
“与谢野检查的结果是,中岛敦只是信息素混乱和各项身体指标出了问题,没有明显的标记迹象。”
芥川龙之介把当年自己看到的报道结果一字不落地在电话里说出来。十二年前出事之后,芥川每天下午都去中岛敦的班级接他放学,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接,当时他对这种事情的是非对错意识很淡薄。中岛敦穿着全套校服拿着笔坐在窗边的位置,表情像嘴巴眼睛挖了洞、还没有细化五官没有上色的白色木偶,也就是根本没有感情也没有表情,看了也记不住,但他苍白无力的样子就是他被自己夺走初夜的证明。
中岛敦被自己接走之后,两个人一起走出校门、在马路上并排行着。中岛敦背着书包一路沉默,路过他爱吃的章鱼小丸子和可乐饼时头都不转一下。芥川龙之介不爱吃这些,两个人就这么在喧闹拥挤的美食街上走,人群似乎也会给这两个板着脸不说话的人让道,他们从没被挤散过。这样的事情持续了三个月多。
“但是当时关于Omega的权威研究在日本还是比较空缺的,与谢野晶子也只能做到诊断,不能提出任何复健建议。”太宰治把话说完,这也是森鸥外绝对不可能让福泽谕吉拿到病历本和档案的原因。利用教育名家来粉饰太平,这就是老爷子的最终目的。果然,两个企业之间有什么真友情?不过是相互利用,就像起床穿好裤子走出宾馆之后还是合作伙伴的男人女人。
“是。”芥川龙之介点头。森鸥外撒下的是大网,帮他做事的人以为自己也是撒网的人,其实他们早就在网的最底下了,比那些自己抓过来关住的人还惨。
“一纸婚约,有名无实,典型的商业联姻。即便是这样,你……”
两个男人在电话中同时收声,他们都在想中岛敦的事情。在那么多年痛苦的拉锯战里,中岛敦从头至尾都是受害者。
“婚已经结了,就应该尽该尽的义务。不论是我,还是中岛敦。”
芥川龙之介接过太宰治的话茬。
“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形婚嘛。你会爱他吗?”太宰治好像带着笑意,“他会爱你吗?”
“他会爱我。”
芥川龙之介略过了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了第二个。中岛敦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就是真诚的爱、温暖的陪伴和相互扶持。应该说,从十二年前开始,自己就已经在心里慢慢形成了一个思维模式,在这个思维圈里,中岛敦是自己要去爱的人。所以他会愤怒痛苦那么久,因为让一个孩子去喜欢他讨厌的人根本不可能,但就算心还没有爱上,他也会去做。这大概也是森鸥外傀儡教育的一个典型案例。中岛敦想要的东西,碰巧他都给得起。等到中岛敦爱上自己,自己定也已经爱得无法脱身了。
“芥川君,第一次看你那么有自信。”太宰治有点惊讶,因为芥川龙之介向来不喜欢这种玩笑。
“不是自信心的问题。”芥川龙之介一只手插在西裤袋里,一只手拿手机,“自信来自成功率。”
太宰治在家里客厅愣了许久,然后拿着手机笑了。
“芥川,我昨天……有没有麻烦到你?”
中岛敦演讲完之后还在会场直播回答了很多高校生的问题,有问特别傻逼的问题的,也有很刁钻很锋芒的,但他一直保持那副绅士有礼的作风。他做老师这个职业,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知道学生心里在想什么。在他自己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去教别的孩子了。芥川龙之介却觉得他比这个年龄水平的男人都成熟,阅历不算太丰富,但是中岛敦聪明,懂很多东西,也乐意接纳学习新事物。
两个人靠在江边栏杆上,芥川龙之介拿半边儿身子贴住新刷了漆的铁栏杆,手肘也搭在杆上。
芥川龙之介摇头。中岛敦两只胳膊从栏杆里侧伸到外侧去用肘弯夹住,弓着背趴在上面,他转头偷瞄了一眼芥川龙之介,对方没看自己,江风吹得他眯起了眼睛。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俩是抱在一起的,姿势迷之尴尬。芥川龙之介拿一只手臂挡在自己和他中间像是保持一定距离,但中岛敦昨晚真的醉得不轻,非把腿抬起来压住芥川龙之介的腰,手还伸出去摸着对方胸膛,好像想缠上去抱着但是失败了的小章鱼。
“真的吗……?我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吗?”
芥川龙之介偏头看中岛敦,黑曜石眸子中闪着中岛敦读不懂的光。都已经结婚了,接吻算出格吗?
芥川龙之介想补充说明一下他俩之间的关系,这样对他们日后的相处也有帮助。
“中岛敦。”“嗯?”
“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
中岛敦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他直起身子面露难色,但芥川龙之介慢慢地把那个让中岛敦一秒反应过来的口型用了出来。芥川在说的时候,中岛敦过滤掉了他的声音,只能通过嘴唇变换的形状读出他说的是:
“谈恋爱。”
“这样我们就不用那么见外了。”
晚饭还是吃的大排档,但今天他俩没喝酒。中岛敦回酒店之后先钻进了浴室洗澡,脸又烫又红,拿着喷头洗身子的时候脑海里都还是那句“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谈恋爱,这样我们就不用那么见外了”。拖鞋沾了不少被搓出泡沫的沐浴露,浴室瓷砖又滑,中岛敦一个没注意就滑倒在地,半边身子疼得厉害。
芥川龙之介正巧路过厕所,听到惊天巨响就咂了一下嘴,拿着衣架问了句:“喂?”
“……没事。”中岛敦是腰着地的,臀和腿都重重摔在地上,痛得声音都在打颤。
芥川龙之介的第一反应是进去看看他有没有把地砖摔碎,但想起来他们的第二性别之后便停住了脚。他站在浴室门口听中岛敦拿手掌在瓷砖上摩擦着想站起来但是脚总是打滑的声音,猜到他肯定爬不起来。果然是老师,每天吹空调坐椅子看电脑,锻炼都疏忽了,摔了一大屁股可能够呛,骨头太脆。
中岛敦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而且他连脑子都摔昏了。就在他挣扎着准备先坐起来的时候,芥川龙之介手里拿着他们医院做的跌打损伤药膏就进来了。
……
中岛敦维持着这个双手撑在地上、身体扭折像条美人鱼,屁股撅起来腿弯起来并着,不过无所谓,芥川龙之介是站着的,什么都看见了。芥川龙之介盯着他的脸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在这种情况下看到中岛敦的裸体并不香艳有味,职业素养还是占了上风。
确切地说,他的裸体自己倒是不心急看,以后有的是机会。
芥川龙之介在他面前蹲下,把他的腿抬起来转过来,中岛敦想遮点什么,但发现没什么用,自己本来就什么都没穿。芥川龙之介看了看他腰侧淤青的地方,食指中指并在一起在上面抚摸几下,痛得中岛敦弹了一下腰。这太考验一个Alpha的自制力了,芥川龙之介皱到极致的眉头就暗示了这一点。
“这是缺乏锻炼的表现,多进健身房多游泳,如果没时间,晚上在床上多做点运动。俯卧撑蹬单车都可以,如果睡不着也可以多在床上动会。”
如果是别的Alpha,一个浑身除了洗发液沐浴露味道还有自身甜味的赤身Omega湿着身子在自己面前趴着,可能早就拉开拉链干起来了。但是我们开窍较晚、经验为零的外科医生现在却用看病时的语气和中岛敦说着注意事项。中岛敦听一半漏一半,芥川龙之介帮他上药时那种冰凉感让他的全身都僵住了。
“在床上……做什么运动?”
Omega的声音有点细。
芥川龙之介慢慢抬头,把他的腿拉到自己这边,如果芥川龙之介也是裸的……
“随便你做什么都可以。”
芥川龙之介挨近他说。
第六章 别发飙
“咳咳……”
“就差不多是这样……”
“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谈恋爱。”
这是中岛敦今天第四次用别扭又有点好笑的口气在办公室里对泉镜花说这句话。泉镜花很关心他,担心他和太久没有谋面的已婚对象一起出去旅游会尴尬到肠子打结,但是中岛敦的反馈似乎还不错。中岛敦说到芥川龙之介表示可以从现在开始慢慢了解、在一起的时候,把他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泉镜花说想听自己学一遍完整的,他就学了,泉镜花听到最后笑了起来。
“芥川先生真的那么说吗?”泉镜花穿着制服,脖子上的绿色缎带蝴蝶结跟着她偏头微笑的动作晃了一会,很漂亮。
“嗯。”中岛敦面露难色地点头。女孩知道中岛敦其实并不讨厌芥川龙之介,但让自己这位在爱情方面一直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哥哥入戏很困难。泉镜花沉默了会儿,然后问:
“你喜欢他吗?或者说,你会喜欢他吗?”
中岛敦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芥川龙之介待他不错,就算不把对方当成丈夫,至少还要礼尚往来感恩一下,但问题来了,该怎么感恩?把他当朋友兄弟来处又太奇怪了,绕来绕去又只能把他当成丈夫。
老师拿脚在地上蹬了一下,椅子转回桌前,他拿手抚了抚沿着桌边沿线堆得很整齐、连四角都被理好没有一点卷翘的书本。泉镜花知道,这是他惯用的纠结挣扎的小动作。
中岛敦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接电话:“……芥川?”
泉镜花想起来,今天是太宰治的生日,森鸥外在自家做了一桌子菜让大家过去吃。中岛敦肯定是要跟着芥川龙之介一起过去的,说不定芥川还会开车到大楼下面接他,其实大楼保安已经认识芥川了,还会偶尔念叨几句“中岛老师的这位朋友和他自己的气质好冲突”。
“你几点下班?”芥川在抽烟,中岛敦听到他叼着烟说话时有点模糊的发音,没来由地有点害羞。
“现在就可以出来。”中岛敦清了清嗓子,继续用手抚书本的四角。
“开车过去没?”“开了。”
“那你自己开到森先生家。”芥川说了之后应该是把烟从嘴里拿出来了,从齿间把烟雾吐出来之后,他补了句,“我不过去接你了,一会有个会。”
“好。”中岛敦拿着手机愣了会,然后点了两下头,好像芥川就在他身边一样。泉镜花知道在他发愣的这段时间里,他正在隐藏什么感情。
芥川龙之介现在在医院,单人办公室里空调送冷风的声音似乎可以把抽烟的嘶嘶声盖住。那天中岛敦在酒店浴室里摔了一大跤,芥川龙之介把跌打损伤药给他,说了那句“随便你做什么都可以”之后,两个人在浴室里同时沉默了。芥川龙之介蹲在他面前,中岛敦坐在地上,后者抓着前者的手臂像是准备发狠掐下去,但最后手指还是慢慢展开,手顺着芥川龙之介的胳膊滑了下来,打在瓷砖上。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烫,中岛敦宁愿说是浴室里太热太湿把他俩都搞得热起来,但……
芥川在中岛敦“哈”地慢慢呼出一口气准备起来的时候,抬起头,用已经猩红的眼睛阴恻恻瞪他:“中岛敦,你再动一下试试看?”
中岛敦当然不懂自己又是哪里惹这位爷生气了,准备问一句“我干嘛了”,还没看清楚芥川的脸,一块黑影就压了上来。芥川揪着他的头发吻,舌头在自己口腔里搅得乱七八糟,颈后的腺体似乎都已经在表皮之下暴动。芥川龙之介把摔得又麻又痛的中岛敦抱起来往卧室走,在挂衣服的立式衣架上扯下来一条干浴巾把他包住就往床上丢。
危险……
中岛敦被他吻到意识混沌的时候,芥川龙之介停了下来。在往更黑更暗的房子去的红线之前,他总能及时停下来,像踢腿时离桌面只有半公分的皮鞋尖儿。芥川看他也洗得差不多了,全身上下都是植物香味,一双长腿一截细腰在自己面前、在壁灯下面不断刺激自己,挑战自己的意志力和自控力。视觉诱惑其实对他来说无效,但他的第二性别摆在这里,是个正常Alpha都会有点这方面的需求,说不敢是骗人的,说不行是不存在的,说不想……
也不太像。如果顺着做下去,会发生什么——芥川龙之介转头进了浴室,也开始洗澡,将把手扭到蓝色那里,水开到最大,打在皮肤上会痛的地步。中岛敦疼着半边身子,裹着那条浴巾慢慢向床边移动,把自己的浴袍拽过来穿上,没多久就睡着了。芥川龙之介在浴室里一直冲冰水冲到自己腿间半勃的欲望慢慢冷却软和,才擦着头发上的水珠走出来。他走出浴室的那一刻也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穿,但中岛敦已经睡着了,他就直接裸着在卧室里走。
中岛敦当然不可能知道,芥川龙之介那天晚上背对着自己侧着身睡,一个人默默忍耐信息素还未完全消散、两个人的气息完美交融之后催生出更浓郁的情欲味道,有多么煎熬了。
中岛敦收了线之后把泉镜花叫上,两个人坐上车之后,泉镜花选了首流行歌,把声音开大一些。“其实,敦……”
“嗯?”中岛敦掌着方向盘应了一声,他知道泉镜花想说什么。
“芥川先生对你很好吧?”
中岛敦眼睛向下垂,泉镜花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失落。十几年前的事情一直无法被抹去,对中岛敦,对芥川龙之介都如此。其实她是想知道,他们两个是真的在处对象,还是只是用婚姻这个既方便又正当的东西来发挥,毕竟都是孤独者,有个可以无条件配合自己演戏的对象,为何不依靠一下?
“可以的。”中岛敦不愿意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他自己也想着同样的事情。芥川龙之介一直对自己很好,他不是看不出来,但这是真心还是假意?
“没关系的,芥川先生不像是会……”泉镜花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不太像会欺骗你的那种男人。他要么不做,要么就真的好好去做了。”芥川龙之介少时便以实力超强闻名,不管是打架还是读书,没有半吊子过,很多事情他要么完全没兴趣根本不做,要么做得很好。
“其实,我在想的是,这样对他来说公平吗?”泉镜花看到过中岛敦心情不好时的眼睛,那种凝结冷冻的琥珀似的色彩并不算有生气,有落寞孤独但并不将负面情绪爆发出来的感觉。“应该说,这对我们来说公平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基础,从小到大关系也不算好,重新标记确实是很痛苦,但我们可以选择与Beta结婚生子。解决的途径有很多,为何一定要结这个婚……其实我现在才后知后觉。”
“当初同意结婚……你是怎么想的?”
福泽谕吉当时给中岛敦说的是,森家相当于是直接上门提亲了,碍于面子,中岛敦必须回话。福泽谕吉很尊重他的意见,说是回话当然是应该回,但是拒绝或者接受还是他自己说了算。“福泽先生说,有点面子上的问题。”
他可以说“不,我不结”,但那一刻他的心里是没有抗拒感的。所以他说的是:“好,我结。我和芥川结婚。”
他不是福泽谕吉亲生的孩子,芥川也不是森家的亲儿子,两个看起来生活美满幸福的孤儿,在对方身上可不可以指望点什么?
从现在开始,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中岛敦蹦出这个念头才答应结婚,但这个也就想想而已,成年男人,青壮年劳动力,做什么都可以养家糊口,不需要去依靠谁。
但如果从一开始他就爱上了芥川,说想要依靠芥川,也完全是在情理之中。
“我答应了,至少那一刻我不后悔。”中岛敦把车子开进半山豪宅区。“你现在后悔了吗?”
中岛敦摇头:“不后悔,但也不太开心。”
泉镜花知道他犹豫又不安,没再说什么。中岛敦很少将自己的脆弱面示人,现在对自己说的这些恐怕已经是他的极限。下车之后,泉镜花像以前一样挽着中岛敦的手,两个人一起进的门。院子里在弄BBQ,太宰治在烤架面前拿着筷子和盘子夹菜,泉镜花记得以前与谢野晶子也会参加,还经常在烤架面前忙活,烤东西给大家吃。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与谢野晶子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再也没出现过,和她的联系也只有新年时的群发祝福。
“啊,敦君,来了?”太宰治看到中岛敦之后笑着把筷子拿给他们让他们过来吃,病历本太宰治还是没拿到手,他的目的是销毁证据,因为国木田独步好像也准备调查当年的事情。国木田为人正直,如果他查到了,可能会撕破脸。
“太宰先生。”两个人一起叫他。芥川龙之介在里屋翘着二郎腿看电视,中原中也坐他旁边儿玩手机,芥川听到声音就走了出来,靠在门框上让中岛敦进来。中岛敦还睁大眼准备问他干嘛,芥川就把着他的脖子把人带到楼梯旁边:“一会儿……”
“别发飙。”
“……啊?”中岛敦还是皱眉瞪眼张嘴三部曲,但黑发男人瞟了他一眼就转身回去继续看电视了,还从桌上拿了个苹果吃。芥川龙之介发现现在不能多看他,那个中岛敦跌了一跤赤身裸体在自己面前慢慢爬起来多次又失败的夜晚,比他之前做的所有手术、执行过的所有任务都叫他好受。
开饭之后中岛敦就理解了芥川龙之介是什么意思。森鸥外和他们坐在一起,但一群孩子开玩笑完全不避讳。芥川龙之介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他进厨房拿了双新的之后走出来,一张桌子上太宰治和中岛敦旁边都有空位。“芥川君,刚刚上了道新菜,移了一下盘子,你的碗被放到我这儿来了。”
一般情况下都应该坐到太宰治旁边直接吃的,但芥川龙之介之前就坐在中岛敦那儿,所以他也没想多,绕回太宰治那里拿了碗又回中岛敦旁边坐下。他本人是完全没意识到的,中岛敦却笑得有点害羞,嘴角撇着,太宰治直接说了句:“什么啊,原来还是喜欢和老婆……坐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哈……”中岛敦第一次被开这种玩笑,所有人都在笑的时候他和芥川对视一眼,对方的眼神还是幽幽的,好像还是带着那天晚上的欲念。中岛敦再一看,又好像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亲一个呗?”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这个,然后大家又开始哄笑鼓掌。森鸥外跟着笑了笑:“芥川君,大方点。”
芥川龙之介肯定一进门就被开涮调侃了,中岛敦很尴尬,他环望了一圈:“你们别开玩……”芥川用手撩开中岛敦的刘海,一个吻印在他的额心。中岛敦第一次认认真真产生了芥川龙之介对他是有保护欲的意识,也是这个时候。
“感情还不错呀?”中原中也在席间话不算多,不过句句顶用,画龙点睛。吃到最后大家打算灌中岛敦酒,明天还要给学生们讲论文的中岛老师当然不好喝太多,所以有一半是他喝的,有四分之一作废了,剩下四分之一是芥川帮他挡的。他没有帮中岛敦挡下来的意思,但毕竟是两口子,大家直接把玻璃杯全部推到了芥川面前,根本不客套。
中岛敦看他的眉拧了会,好像在平复某种不满与疑惑,但外科医生的冷脸质量不错,没有垮掉。芥川把自己面前杯子里的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中岛敦却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芥川喝醉是小事,他发现的是……
“好了好了,可以了吧?今天是太宰先生生日,太宰先生唱首歌怎么样?”谷崎润一郎和泉镜花应该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先是对视确定自己的想法,然后一起开口转移话题。
“芥川……”
两个人都喝了酒不可能开车,所以都醉得飘忽的两个人满满上了楼进了芥川以前的卧房。森鸥外当然是有心人,扔了两盒避孕套在床上,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倒上去的时候,中岛敦的背都把塑料盒子压扁了。
芥川龙之介从福冈回来之后也不是没和他接过吻,他们还没到一见面就亲的地步,但只要在一起,气氛就会变,只要气氛变,离他俩接吻就不远了。中岛敦抱着芥川的脑袋,两个人慢慢地吻了会。中岛敦猜想,在自己远在海外的这么多年里,肯定发生了什么芥川不会告诉自己、但是对芥川来说很重要的事。
“芥川……?”中岛敦在嘴唇还有点空隙的时候叫他,芥川龙之介很快把最后一点缝埋上,密实地亲下来。芥川龙之介从今天晚上进森家的门起就一直不舒服到现在,其实过了那么多年,原来的大事放到现在也只不过是件小事,但那种让人心寒失望、孤寂苦闷到胸口一下一下痛的心情,再给他十年,恐怕还是会记得。
“别说话。”芥川龙之介分开唇之后,拉了下落地灯的线,房间暗了。
“就这样待一会。”
两个人在床上默然相拥,抱了一会之后又擦枪起火,中岛敦的裤子已经被脱下来了,但芥川还是守住了底线,没有继续做下去。中岛敦今天比他晚入睡,看那张服装店橱窗模特一样标准的冷脸,却可以看出他那么多年努力压制下去却还是会有一点点小角角露出来的心情。芥川龙之介究竟是为何会内敛如今,他也想知道答案。
第七章 你怎么可能脱身
BGM:Jurrivh-Lonely Day(病变原曲)
芥川龙之介一直觉得,有些事情其实并不需要说出来。以中岛敦与自己之间的契合度,很多东西就算自己不提,或者自己只需要开一个小头,他也可以领会。他不知道这种契合度从何而来、如何发展到现在,又为何一直存在,但他就是知道两个人其实一直还算合拍。不管是儿时少时的黑白相冲,还是后面隔山隔水的陌生关系,亦是现在的慢慢了解慢慢靠近,他们手心里总有无形的丝线。
大概,这也是自己当年差点死在冈比亚之时,躺在流满树干汁液、动物呕吐物和尿液以及黑红色血的草堆之中,将死的身体已经不能再动弹,但大脑还能清楚意识到自己在想着中岛敦的原因。
他早就没有什么盼头了,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让自己抱有一丝丝憧憬。太宰治是,中原中也是,森鸥外也是。只要别人对自己在意,自己就会觉得稍稍安心一点点,就会对别人更好一点点,这哪里是为人好,这是太孤独了。他和中岛敦都是如此。
他参透了这一点,才同意结婚的。他当时也清楚,中岛敦一定会答应结婚。对于这个事情,他反而很有把握,比缝合伤口的角度、划开皮肤的力度、什么时候可以让助理帮忙擦汗递毛巾、手指什么时候可以扣住扳机还要有把握。
中岛敦穿着短袖睡衣躺在自己身边,头朝下埋在枕头里,肚子那一截的衣服被搓了起来,那段白色细腰还是很扎眼。那么多年他很少作为Alpha过活,医院里所有人都戴着口罩穿着白袍,根本没功夫看哪个女人的嘟嘟唇最可爱哪个女人的胸最大,战场上的人都该跑的跑该杀的杀,自己也没心情去管谁死了谁伤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在意谁了。
芥川龙之介的失眠症状在三年多前是最严重的,所以他才会在那个时候把中岛敦叫回来领证、买房子。最近也会失眠,整晚整晚睡不着,天都蒙蒙亮、鸟开始叫的时候,自己最疲惫的时候,才可以睡个半小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失眠,想了什么、在控诉什么,也没什么记忆。可能他用了二十几年的时间来让自己懂得,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
芥川慢慢坐起来,一只手伸进发里抓了几下,将棉被的香味和洗发水味道吸进鼻子里。漂白剂,酒精,中高级植物香氛——外科医生敏锐地判断出洗剂成分。他侧着身子看中岛敦,文学老师早已沉沉睡去,前段时间他俩在福冈旅游的时候,中岛敦很拘谨很见外,绷直身子睡得像被冻僵,不过他的睡姿也慢慢变了,变得随意、毫无防备而可爱。
Alpha拿手指头捻了捻中岛敦的下唇,眸子是酒喝多了之后的充血迷离。中岛敦开始慢慢相信自己了,但还是没办法完全把心交给自己,他也知道。他可以等,等待是无聊而痛苦的,但他相信两个人之间会有结果。而且不是什么坏结果。
从中岛敦看自己的眼神里,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又失眠了吗……”
中岛敦醒过来,睁开眼睛翻身,仰躺着把芥川龙之介的胳膊拉过来抱住,被子也扯过来盖好。中岛敦发觉芥川总比自己睡得晚,轻轻翻身时自己也会醒。这间房间的窗帘是米黄色的,今晚月亮很好看,整间房间都泡在那种冷白色的光里,但芥川龙之介的面容却看不太清。唯一看得清的还是那双灰眸,不管他是什么表情,只要自己看到他的眼睛,就会觉得很安心。
芥川龙之介还以为他不知道自己睡不着。“嗯。”
“要不要喝解酒汤?”中岛敦也不等他回答,直接下床穿着拖鞋到厨房去给他舀汤去了。森鸥外做了一大锅,不少孩子都喝醉了。芥川龙之介的“喂,不必了”还没出口,中岛敦就已经出门了。他坐在床上,又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在办公室经常听到的一首歌。
《Lonely Day》——
第一次听是从冈比亚回来,当时自己没有和太宰治他们坐同一辆车,可能他们自己也怕尴尬。负责接自己的司机车上一直循环这首歌,司机也很懂,一句话没跟自己说。当时横滨正值深秋,阳光光线很弱,湿冷落叶被车轮碾到碎了骨头,咔啦声也是自己的骨头断掉的声音。应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如果心里没有想事情,也不会觉得应景。
“喝吧。”中岛敦端着汤拿着勺子回来,坐在床边把碗端到芥川龙之介嘴边,但芥川一直没动作,只抬起那双灰色眼睛默默看自己。中岛敦觉得不太自在,准备把碗放床头柜上。“不喂了?”
文学老师接受不了这样的冲击:“喂?喂什么?”
“你不是打算喂我吗?”
芥川龙之介弹弹眉峰,又一下子收起了有点动容的表情。他确实是以为中岛敦打算照顾自己的,但他发觉中岛敦并没有这个意思,两个人都很尴尬的时候,中岛敦还是把勺子凑到了芥川龙之介嘴边:“……可以。喝吧。”
森鸥外一般都做酸奶来解酒,切点儿草莓丁、菠萝丁中和腻味,中岛敦特地舀了勺有很多果肉丁的酸奶给递到芥川龙之介唇角,外科医生其实不爱吃这些特别特别甜的大棚水果,皱眉仰头想躲开。
“你再这个样子,明天怎么上班?明川工厂大规模事故里面,不是很多工人都烫伤了吗?”
明川经营钢铁生产,前天发生爆炸事故之后,很多工人都被转移到全市大大小小的医院,也包括芥川龙之介他们这间军方运营、病人大多是军人家属的医院。他们平日里是半对外开放的,但如若市内有紧急情况,也会全部开放。今天芥川龙之介没去接中岛敦下班,也有这两天太忙的原因在。
芥川龙之介准备把汤拿过来喝的时候,中岛敦那一勺满满的酸奶又递了过来。他很不自在,中岛敦总是破自己的戒,坐自己的副驾驶,吃自己吃过的东西,现在还要喂自己喝酸奶?Alpha和Omega是不是马上就要撕开职业、名誉、地位、理智织成的外衣,剥离开所有动摇与恐惧,慢慢用本性来相对——
灰眸男人喝下一口,中岛敦就沿着碗边沿绕了半圈,勺子填满之后再凑到他嘴边。芥川龙之介抬起眼看他,下颚动了几下像是在咬着牙齿,其实他的确是在忍耐着什么。中岛敦不会知道,就连他自己也才刚刚察觉——
他之所以会失眠,是因为——
芥川龙之介坐起来,攥住中岛敦的手腕把他拉过来,一碗酸奶差点洒在床上。他把碗夺过来往床头柜重重一放,翻过身把中岛敦压在下面,Omega吓得猛地闭眼,再一次睁眼时一道黑影已经压下来了。
“唔!呜呜——”
中岛敦出去盛酸奶回来,门也没关,现在所有人都睡了,但不代表不会有人起来上厕所。芥川龙之介捧着他的脸密密麻麻吻下去,不给他一点点可以发出声音的空隙,但唾液、舌头翻搅的水声,和从喉管深处涌上来的呻吟,还是很明显。
Alpha直到这一刻才认识到,自己身下这个Omega是自己一个人的所有物。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没有什么独占欲的,每天上班下班,有任务就出任务,从来没人和自己睡一张床,自己也不需要。那么多年就是那么过来的,原本以为就会一直这样,直到旧疾复发、咳血而死,但自己身上突然捆绑了一个Omega。这个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帮自己理被子、叠衣服的男人,这个喂自己喝醒酒汤的男人,是不是可以让自己指望点什么?他再一次那么想。
“芥川……芥川……”
身下的白发男人一边控制自己的声音一边和他缠吻,芥川龙之介抱着他起来,一脚把门踢关上,再回到床上。芥川龙之介的身体力量因为常年训练以及实战早就运用自如,他们队里把男人分为四种,普通男人、军人、中原中也和芥川龙之介。芥川可以不跟他计较,也可以计较到底,只要他的劲儿还在,中岛敦可以被他折腾得一宿不睡。
中岛敦在国外用的是效果最好副作用压制到最小的抑制剂,那么久的时间里都可以正常上台讲课,没有耽误一点点工作。不过那也只是因为客观条件还不错而已。如若发自主观,如若一个充满着巨大压迫力、吸引力和诱惑力的Alpha就在自己面前,不管是出于理智道德,还是出于第二性别,他都没有办法抗拒半分。更何况,他的天平早就已经往芥川龙之介那边倾斜了。
芥川龙之介把他的睡裤扯下来,真的是扯的,再不控制的话那层薄薄的布会被他直接撕烂。中岛敦被他稳住脑袋狠狠地吻,早就已经燥热的身体不仅流汗,那个地方也遵从本能……翕动着,叫嚣着,吼叫着溢出某种他从未想象过也没有产生过的液体。芥川龙之介胯间勃起的热块贴着中岛敦的臀,身体交缠之中慢慢磨蹭,越来越热、越来越硬……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失眠吗?”
芥川龙之介咬着中岛敦的耳垂问,后者的声音抖了起来,像被风吹到缩成一团的兔子。
我想要你,想到睡不着——
芥川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欲望,但欲望可以被抑制,却不可以消除。只要找到一个决堤口,洪水会狂奔,会淹没,到那个时候受苦的就是中岛敦。
中岛敦听他嗓音已经微哑低沉,就已经猜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他们两个已经结婚了,在家里可以分床睡,但在这种场合就不得不一起睡。他已经很小心不去刺激芥川了,但为什么……
“那……那要怎么办……唔……”中岛敦把芥川龙之介的脸推开,手支撑了一会又被亲,“不行……不行、芥川……”
“我们两个忽略了一个问题。在尽量不在意自己第二性别的情况下,自然是可以把很多心思放在正事上,但这并不是个长久之策。”
芥川龙之介把上衣褪去,紧实坚硬的肌肉露出来,中岛敦看到他的胸口直至小腹有一道不明显的疤痕,新的肉长出来把它填充成与其他部位不太一样的肉色。芥川的确不像是会去做医美的人,但这么长的一道疤,到底是怎么弄上去的……中岛敦又想起了芥川龙之介在席间不自然的面部表情,那是种想发火但又不好直接撕破脸的表情。
“我知道……”中岛敦的睡裤也被扒拉了下来,一双细白的腿曲起来,像是收起可以让芥川龙之介暴动的艳图,但他只要稍稍一动,芥川就想按住他让他一点都不要动。曲起腿的话,自己可以看到的是他的屁股。
“既然你知道,就不要以身试险。”芥川龙之介是不会主动犯规的,约法三章还在那里,“我不会碰你。”
“有区别吗?”
中岛敦撑起身子和他对视,眼睛里全是不服输不服气的光,“我又没有说……”
我又没有说我不愿意——
中岛敦确实是想说这句话,但反应过来之后又冒了一身冷汗。自己是为什么敢这么说?芥川龙之介如果真的和自己做了……
“时间没错,地点错了。”芥川龙之介提醒道。中岛敦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破没有,但Alpha确实是没有点穿他的意思。两个人沉默着对视,过了一会儿之后又一起滚回床上。
芥川龙之介不会碰他,但这两个人还是有其他的方式来发泄性欲。芥川龙之介抱着他细细的腰,把自己的头埋在他的腿间,中岛敦裸着身子撑着床单,下腹被他的黑发一下一下地刮,痛痒之中颤栗着的情欲又高涨了起来。芥川没有为谁做过这个,但他们也还在慢慢摸索。
“唔……嗯……”
中岛敦被他舔着,那根东西连他自己都没撸过几次,芥川的动作也不算太夸张,点到为止地轻舔一会,可以灭灭火,也可以点点火。中岛敦敏感得可以,毕竟是个Omega,稍微一碰腰就可以弹起来。芥川龙之介帮他稍微润了一会儿之后,又坐到了床边,一边抚他的脸侧一边喘息。
“啊……嗯嗯啊……”
中岛敦跪在床边,扶着那根又粗又长的东西一点一点往嘴里面塞。塞进二分之一的时候他忍不住干呕,眼泪也被刺激出来,喉咙被顶到痛。芥川龙之介“嗯”了一声,准备拔出来,但文学老师深呼吸吮着他的器物,然后再一次吞咽。全部含入口中之后,他觉得下巴酸到快掉了,那根还在跳动的东西好像因为自己的舔舐包裹越来越大了。
“把牙齿收起来。”
芥川龙之介被他撩拨到这个地步,也算中岛敦有本事。十多年前的闹剧在先,芥川尊重他是本分,但他们对于现在的相处都没有太多抗拒。一块肥肉在自己面前,看得见吃不着,哪个正常男人能忍那么久?当然不可能是芥川功能出了问题,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不过也不代表他可以一直忍。
“过段时间,我会出差一趟。”
芥川龙之介深呼吸平复差点被他就那么吸出来的冲动,中岛敦明明是第一次做,口腔又紧又湿又烫又滑,他根本就低估了这个Omega对自己的诱惑力。中岛敦不经意一瞥,芥川的眼角已经红了,把他弄成这个样子的是自己——他那么想,又觉得自己变得疯狂了,要是搁在一年前,自己绝对不可能对别的男人那么做。
芥川龙之介不想就那么交代在中岛敦嘴里,他把自己撤出来,想让这个晚上的欲念跟着月亮一起沉下去,睡一觉起来啥事没有。但中岛敦迷蒙着那双泪眼,眉也皱起来看自己,嘴角拉出一道银丝,呜咽得有些委屈。
“呜……?”
“……我要去欧洲。”
芥川龙之介强忍住体内本能驱使着自己把他就那么掀翻在地上狠狠插进去的冲动,“自己在家待着。”
“我……”
……就没了?芥川龙之介这是何其可怕的自制力?
“你没说自己愿意。”芥川龙之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睡。”
中岛敦已经疯狂兴奋到了一定地步,他都已经做好和芥川飞速进展的心理准备了,盖上被子睡觉的时候脑袋都是蒙的。这就没了?这是谁把谁撂在一边啊?
自己是不是上了条贼船?
中岛敦满脸黑线。
第八章 总得承认
芥川龙之介对着镜子看了会儿自己的样子。他皱了皱眉,镜中乔装过的那个男人也跟着皱眉,他十年前为了进部队把眉毛剃了,上战场之前会有人让他们换一下脸。不少人买了硅胶头套,一个价钱顶一辆车,太宰治主要负责作战指挥和卧底情报工作,很少冲在一线,在脸上身上缠了一堆绷带就当改头换面。中原中也会染发、戴隐形眼镜,他自己也会让人帮忙做一下眉毛,然后把头发染成银白色。
芥川端着肩膀上挂着的枪,耳垂上吊着的黑色耳环也跟着晃了几下。中岛敦看到他还不知道认不认得出来,一头银毛、画了眉之后,芥川龙之介自个儿有的时候照镜子都会愣很久。他们这支部队,政府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过也正常,政府那帮人谁都见不惯,除非自己给他们赚钱。
这次的任务是在欧洲歼灭另一只雇佣兵部队,把当地被霸占的军工厂和煤矿抢回来,算是个小任务。除了当年那个差点把芥川龙之介自个儿弄死的任务,其他的都是小意思。
芥川一直没给中岛敦说,外科医生其实是他的副业,因为他们工作完一次之后的空闲期太长,又正好在军方那边有点背景,搞了个医院给他们打发时间。不过某种程度上,他的加入也为外科事业添砖加瓦了,他好像是所有博士生里论文最真的,其他人都是疯狂找代笔。
怪不得业界会给他评一个什么什么外科新星的称号,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只是做了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情而已。别偷懒不就得了吗?不过现在,能好好在截止日期之前把材料交上来的人已经是勤奋好孩子了。
“芥川。”中原中也从隔壁房间换好衣服出来,也扛着冲锋枪。他和芥川龙之介的关系半生不熟,不过当初那件事情,中原中也似乎没有参与,原因是没有兴趣。中原中也看似心狠手辣,对自己人还算客气,在之后那么多年里还是像以前一样对芥川龙之介。虽然还是有点尴尬,因为再怎么说都回不到十五六岁的时候了,但中原中也还是尽了情分。
“这次大概会待多久?”中原中也问。
“半把个月吧。”芥川龙之介看了把头发染黑的中原中也一眼,弯腰把中靴的拉链拉好。“如果伤员多的话,就多耗一会。”
“你家那位要等你那么久啊?”中原中也笑着,随口调侃一句。中岛敦最近也出国了,给芥川说是要回北美一趟。到现在,中岛敦应该不会再逃跑了。他俩在家里分床睡,中岛敦睡双人床,芥川龙之介在书房熬夜。那天晚上芥川在客厅接水,端好杯子准备回书房继续写论文,中岛敦也在客厅里理资料。
“我要回去一趟……应该二十天之后回来。”
中岛敦当时看了看芥川手里那个在福冈买的陶瓷杯,再看了看芥川。芥川龙之介从他眼里看出了他还有别的话想说,应该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那种话,因为中岛敦的神情有点纠结。芥川龙之介用鼻子哼了一下:
“别想逃跑,你。”
“我没说我要逃跑。”中岛敦听芥川龙之介那语气里有点儿拿自己开涮的意思,觉得这男人真无聊,但自己那么一解释,搞得更奇怪了。
“你知道便是了。”芥川龙之介拿另一只手抬了抬中岛敦的下巴,中岛敦被他掐着脸的时候扯了扯他的衣服。两个人当时在客厅里吻了一会,亲着亲着芥川把他压倒在沙发上继续,之后把他抱回了他那间房。中岛敦从床上坐起来红着眼角湿着嘴唇看芥川龙之介,两个人同时别开了眼,如果睡在一起可能会出事。
芥川龙之介分明从中岛敦眼睛里看到了不舍,但还是没有越过那一步,说一句“不要担心我”。他们之间差了十二年的自我怀疑、自我塑造和自我超越,中岛敦在国外也必定经历了许多,才会蜕变成一个空着手进教室就可以和学生们聊两个小时文学的老师。成长并不是什么明媚幸福的过程,至少回想起来,那些玻璃碴子般的细节还是会刺痛自己。有关于自己的,似乎都是不好的事。芥川龙之介也一样吧。
他们很想再把手伸过去一点点,搂住他的腰或者捧着他的脸,亲上去,告诉他自己在想什么,但他们又太想保护自己了。
“他也出国了。”
芥川龙之介听到中原中也提起中岛敦,神色一滞,中原中也还是抓到了他眸子里不到一秒就消失了的柔和。“家里没人。”
“你们要补办婚礼吗?”中原中也进芥川这间房拿子弹,他瞟了一眼外科医生,他们的对话并不深入,关系很表面。两个人都在刻意与对方保持距离。
“看他的意思。”芥川龙之介看着窗外的小型湖,隔了很久才说,“我个人觉得,没什么必要。”
“你们结婚的消息是放出去了的吧。”中原中也从烟盒里拿出一支万宝路双爆,大拇指和中指一起掐住烟头,两颗珠子都爆开之后塞进嘴里,蓝莓和薄荷两路夹击,那种清新醒神的香味是他们在户外拉锯战时的精神鸦片。
年长一些的Alpha将一支新的递给芥川龙之介,芥川也把两颗爆珠掐破,烟头含在嘴里。烟雾飘起来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似乎可以忘却以往的东西。那些不确定的,弃自己而去的,他好像都可以忘记。现在还是多雨,山林隐在雨帘之下不可辨明,蓝灰色湖面有手洗裙子时搓出来似的褶皱。
“是。我会打算。”
森鸥外把他们结婚的消息放出去,无非是想给自己挽留颜面。芥川龙之介知道,这个时候只能默默看他表演。对于森鸥外来说,没有谁是不能牺牲的。只是碰巧,自己当年出了那档子事儿,不然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也会被他拿来开刀。他们对此都讳莫如深。
与谢野晶子在等了十几分钟之后见到了这所大学最年轻的日本文学老师。中岛敦的英名她早有耳闻,福泽谕吉原本就从事教育行业,一身正气、清誉满身,执教鞭三十年,弟子无数,走在街上都经常被人叫福泽先生好。中岛敦作为他家里的小辈,十几岁就只身一人前往加拿大求学,向来成绩优异。在这个教育名家里仿佛没有令人失望的故事。
中岛敦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一只手扭了下门把手进来,与谢野晶子看到文学老师精神抖擞笑容儒雅的样子,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挑明一些什么。但揭开别人的面具总归不是一件厚道的事,所有人都不容易。中岛敦从十几年前走到现在,所凭借的不仅是外界支援,他的自我救赎恐怕从未停止过。
“您好。”中岛敦接了热茶给她,“这里还是蛮冷的,我开一下空调吧。”
“谢谢你。”与谢野晶子穿着白衬衫和过膝的裙子,刚刚冷风吹过激起她腿上一片疙瘩。“你还挺受学生欢迎的,听说你刚刚回来就有不少孩子找你补习。”
“他们不怕我。”中岛敦摇了摇头,笑着在与谢野晶子对面那个沙发上坐下。
中岛敦权当她是家长或者前来咨询的游客,其实与谢野此行另有目的。她决定说出来。
“其实我是来找你谈游行的事的,中岛老师。”
文学老师从未在学校里与谁谈论过这个事情,也没人知道他业余时间参加了什么集会,与谢野晶子大概也懂这一点,把音量降到最小。中岛敦的眼睛有一刻躲闪,然后又定定地看着女人,嘴角的笑容有些紧绷。
“不用太紧张了,我也是集会中的一员。”与谢野晶子见他紧张开心都写在脸上,突然觉得挺可爱的。她想,不管森鸥外把什么烂摊子甩给芥川龙之介,如若芥川和中岛敦这样的人结了婚,生活不会太差。“我也刚到北美,最近在加拿大旅游,听说也有日本人在这里,我就过来拜访了。”
而且正好,这个日本人还是当年拿给我检查的Omega。
前医生把这句话咽回去。“我……之前在一家军方医院待过,现在是舞蹈老师。”
“这样啊……”中岛敦点了点头,与谢野猜他肯定想到了森鸥外的医院,但他并不想在第一次见面的人前透露。
“……”与谢野晶子有一种直觉,这是她在发觉中岛敦其实不笨、还是有脑子之后,脑中一下子蹦出来的点子。中岛敦对待婚姻不会马马虎虎,乱玩更是不可能。
他可能爱芥川龙之介。
当年芥川差点死在国外,她也与森鸥外决裂,一个人离开医院,她当时就觉得芥川也太惨了点儿。不是“做”或者“不做”,森鸥外只负责通知你,通知到了,你就必须得做,不然就给我滚蛋——他们都知道这一点。与谢野晶子无法接受,所以离开了。
芥川那孩子能有这样的另一半,还算不错。
“你这次还是负责演讲对吗?”
“是。”
中岛敦在讲课的时候不怯场不畏缩,很大程度上也和他在参加示威游行时曾被推上去演讲有关系。他其实不太适合在公开场合说这些,但说得多了也就会了。
“与谢野医生……是你吗?”中岛敦其实对这个女人亦有印象,察觉到她是谁之后就更确定自己的想法:她有些话想说,但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心她没有说出口。她或许是最关键的知情人。
女人愣了会,然后也笑了。
“是我。”
她答道,“好久不见了,敦。我还蛮开心的,能看到你那么成功。”
有些事情总得承认。中岛敦也说:“谢谢你,我还差得远。”
“你……一直都过得还好吧。”与谢野说,“果然不管是谁都要接受婚姻制裁啊,你也是围墙那一边的人了。”
“还可以,他……挺好的。”中岛敦想起与自己隔了大西洋的芥川龙之介,舔了舔唇回答。
第九章 软肋
女人坐在办公桌前接到菲茨杰拉德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一个白发男人的侧面照。应该是从远处偷拍的,镜头拉到最近,人像是模糊的,但好在是在室外,光线不差。中岛敦的金色眼睛十分明显,奥尔科特有些跟不上步调,唯唯诺诺地接过手机看了会。如果用AI智能修复一下照片的话,这个叫中岛敦的男人的脸可以看得更清楚,正面照也可以在电脑里面模拟出来。
森家似乎有意保护有关人员的详细资料,虽然目前得到的情报芥川龙之介的确是与一个男人结了婚的,但他结婚对象的简历是被上了锁的,同样是挂在森鸥外那间军方医院的档案库里面,密码很难破开。太宰治着手做情报工作的话,很难在北美找到一个能与之势均力敌的情报工作者,从破译,到速记,到加密,再到一字不落背下来记得滚瓜烂熟之后销毁所有资料。
“按照资料,芥川龙之介与森家之间的关系……”
奥尔科特推了推鼻子上架着的黑色圆框眼镜,虎毒不食子这个道理他们西方人也略有感受,最狠的黑帮也会每天下班回家陪儿子女儿吃饭、去学校参加孩子们的毕业典礼,但森鸥外似乎一直在按照自己的需要培养孩子,只要能做成事情便可,至于他们的灵魂心灵扭曲与否,他并不太关心。
“芥川龙之介应该犯了什么只有家人或者与森鸥外关系密切的人才知晓的错误,在那之后太宰治、中原中也受到的待遇明显比他好得多,医院里面职称评比以及他们的雇佣兵部队之中的管理,应该还有很多方面,芥川龙之介似乎没有另外两个人那么大的光环。我们与雇佣兵团队有过很多次直接接触,在中东交火的时候只隔着一条河,晚上他们喝酒吃饭,还与我们合影了。”
“虽然第二天天亮又要开始互相打……”
女孩作为所有事务的最终记录员,冒着生命危险跑到战地去实地记录,几年前也看到过芥川龙之介本人。但她还不知道芥川他们都换过头,芥川龙之介并不是银发,如果素颜站到她面前,她肯定是认不出来的。
男人的声音在她说完之后响起来。
“不得不说,三个人各有千秋。”
菲茨杰拉德从背对着女事务员的旋转椅里面站起来,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西装,“芥川龙之介在欧洲雇佣兵界的名声是他自己拼命打出来的,敌人往往闻风丧胆,但这种人有一个特点。”
“纵然实力强大有目共睹不容小觑,但他仅仅只是因为事业本身被认可了,不代表这个人被认可。”
“意思是……”奥尔科特年纪尚小,理解起成人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人情世故还是有点困难,“芥川在家里并不讨人喜欢,对吗?”
“事实应该如此,如果他人见人爱,他被冷遇的事实就无法解释了。”
菲茨杰拉德从办公桌里面走出来,奥尔科特抱着笔记本和男人的手机在后面小跑着跟,两个人出了办公室之后男人把门反锁。
“而且我猜,它不受森鸥外的喜欢,或是森鸥外比起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来说,没那么爱他这个小儿子,应该不只是他个人性格的原因。”
“应该是一个影响深远的、波及到森鸥外无意接触或者不愿意接触的领域的错误,让他身陷囹圄,动弹不得。他能做的只有老老实实工作而已,在惶惶和孤独里面忍受,然后自己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
“所以……”
奥尔科特再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中岛敦。
“没错,问题应该就是这段婚姻。”
“虽然在跟进他们的事情之前我不太懂,不过如果用他们的思维来思考问题,秉持着成人之美的东方原则,我也无意去拆散他们,无聊腻歪的婚恋之事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我倒是很好奇芥川龙之介的软肋,这个中岛敦……到底有什么本事。”
菲茨杰拉德把手机拿过来发送了群邮件,guild到底也算个装备精良高精尖人才齐聚的组织,森鸥外手下的雇佣兵集团和那家军方医院,还有日本横滨当地一些官员商人蝇营狗苟洗了多少脏钱、抢占了多少军事资源,吃相倒是一直很难看。因为爪牙几乎遍布全球,连澳洲和南美都有他们的据点,北非甚至也有一家全是森鸥外聚集起来的国际医生的医院,专门救助穷人和伤兵。正是因为很难将他们怎么样,找准软肋变得尤为重要。
“我们去会会他的爱人吧,只要能在市内看到他一次,就肯定能看到第二次。推算出他住在哪里、过来干什么,也不难了。”
菲茨杰拉德把群邮件发完之后低声说,“如果他不会说英文,找起来会更简单。”
中岛敦趴在床上,被子盖在背上捂着,他送走与谢野晶子之后就回到住处倒头就睡,没有像以前难受的时候一样盯着天花板怎么都睡不着,这次反而入眠得很容易。他终于懂其他朋友告诉自己的话了:睡觉真的可以解决任何问题,最好不要醒来。醒来之后自己在意的东西又会一下子倒流回来,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变好,特别是在自己还根本没有确定芥川龙之介与自己的关系能不能称为真正的夫妻的当下。
与谢野晶子跟自己聊天的时候,两个人都比较尴尬,中间横着那座森鸥外开的军方医院根本绕都绕不过去,当然问题便是在这座医院里面。与谢野晶子从背着过来的LV大包包里面拿出来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还有一个透明的文件夹,里面全是打印出来的资料,文件夹还很新。与谢野晶子当年做完检查之后就把这些东西全部装起来放在了保险柜里最深的地方,那么多年一次都没有碰过,每一项数据都是自己看过很多遍的,事实也已经牢牢刻印在了脑海里面。她当时没有办法说出真相但她可以选择不再越陷越深。
“这是你当年体检的真实结果,我是医生,真实汇报情况是我的义务。当时可以说是经历了有人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不准我说出去的境况,但我现在早就脱离了他们的体系,所以无所谓了。”
“看,或者不看,你自己决定。太宰那里也有你的病历,但原本的备份在我这里,我有权交给我的病人。”
中岛敦到现在都没有打开那份资料,牛皮纸袋和文件夹搁在外面玻璃茶几上,他听完女人的话之后感觉到了仿佛去水边当了一整个月纤夫般的疲惫,强撑着换了衣服便沉沉睡去。就算不打开看,里面写的是什么,他大概也都知道了。
读那么多年的文学,他所收获的名利其实并不是他最看重的东西。他获得了理解力,洞察力,以及理解众生百态之后平和淡然的心态,一旦真的理解明白,便不会再恶语相向了。他的导师也在毕业反馈中说,他是个柔软的、棱角几乎被打磨好了的人。他的戾气早在青春期的迷茫以及生活的善待里消散了。
他不愿意相信。
睡醒之后中岛敦习惯性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摸手机,常年震动的手机在人睡觉时总是要开免打扰模式的,否则人在快要睡着时手机收到各个软件发过来的推送,又会把人吵醒,几个来回把人折腾得疲惫不堪。
关掉免打扰模式之后他解锁手机,芥川龙之介给自己发过来的消息已经折叠上了,证明他发了三条以上。照例是到饭点之后问自己吃饭没,然后隔了十分钟说一句“我已经吃过了”,过一会再来一句我马上要去工作了。因为不是连着发的,每一句上面都写着发送时间,中岛敦每次看这样的场景都觉得自己应该是被他牵挂着的,他应该在等自己回复,不然不会隔那么久又发来一句。
中岛敦把写好的话删了,又重新写,写了又重新删,最后写了句“刚刚睡着了,一会下楼吃饭”,还没发出去芥川龙之介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怎么不回信息。”
芥川龙之介在欧洲荒郊野岭吃别的雇佣兵聚在一起喝酒抽烟排出来的废气,人一多就会很吵,而且聊的东西他全都听进去了但是无意插嘴,方言也不通。
“我……刚刚睡着了……”
中岛敦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揉了揉眼角,一些泪水跟着泌出来。
“噢。”男人答,然后便是短暂的沉默。芥川那边很嘈杂,还有一些部队练习时的嘶吼声。中岛敦这边安静得只剩电波滋滋的声响。
“还没有收队吗?”中岛敦先问他了。他知道只要自己问,芥川龙之介就会回答,只要自己问他就会说的……他是这么承诺的,也是这么兑现的,至今芥川没有讲过一句多余的话,也从不许诺自己办不到的事情。中岛敦觉得自己应该相信他的。
“快了,不然不会有接电话的时间。”
芥川龙之介抹去额角的汗珠,低着头跟他说,“有什么问题打电话给我之前告诉你的那几个朋友,他们在那边生活很多年了。”
“好。”中岛敦明明在日历上看了很多遍他几号回来,但还是又问,“你多久回来?”
“……”
“还有一周,主要的事情已经没多少了。”
芥川龙之介感觉他好像在确定什么,但自己拿不准。
挂掉电话之后中岛敦突然感觉四肢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软绵绵瘪下去的人从床里面坐起来掀开被子,穿上拖鞋去客厅把文件夹打开了。
他确定自己是不讨厌芥川龙之介的,芥川也不讨厌自己。这里的不讨厌,应该算是“不会恨”的意思,就算芥川欺骗了自己,自己也不会恨他。
芥川龙之介不会骗自己的……
中岛敦打开文件夹,里面有自己反复检查关在病房里面观察的记录,有腹腔彩超照片,这让他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像怀了孕去产检的女人一样。
与谢野晶子当年用钢笔一字一句在病历上写的话,也被扫描打印了出来。
“信息素紊乱原因不明,怀疑是性行为突然中断导致。标记不明显近乎于无,信息素图像波动较大,心跳异常变快。”
“建议留院观察,一周后可出院,之后每隔十天复查一次。”
中岛敦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不算太过意外。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怎么都没办法爱上芥川龙之介,还是因为自己已经爱上他了,所以感到怎样都无所谓。芥川龙之介给了自己相信的底气,而不是像当年一样,背着书包皱着眉在路上走,男人跟在后面,两个人一路无言无语。
为什么当初要选择结婚?
自己初到加拿大的时候,抑制喷雾和其他控制生理期的药物不像现在那么常见,价格也高得吓人,自己是从两三年前起才开始使用喷雾的。如果芥川龙之介真如所有人所看到的那样把自己标记了,为什么到现在自己都没有因为发情期到来而痛苦煎熬过?
虽然当时两个人都是孩子,但不可能一点实质性的反应都没有。芥川龙之介存在自己身体里的记忆几近于无,自己只会近距离接触到他时,被他的信息素撩动,以及做出亲密行为时情动。完全挖去理智、只剩本能的选择自己的Alpha想要完成交配行为的欲望,似乎没有。
……似乎的确是没有的。
之后自己出国多年,回来之后森鸥外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点不悦,按道理来说结婚对象跑路,大家都会不满的,但所有人都没有表现出来哪怕一点。芥川龙之介也有婚房,从医院搬回来住,好像所有人都自然而积极地迎接了自己的到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中岛敦蹲在沙发面前抱着这沓资料,手指抚着干涩缺水的嘴皮。
芥川龙之介在自己衣柜里翻找中岛敦给自己揣在外套内袋里的香水小样,祖玛珑的鼠尾草与海盐,闻一下就能看到阳光大海。小样从柜子里面滚落出来掉在地上,芥川龙之介拿起来用指尖轻轻摸了一下,因为凑得很近,除了香味之外他还闻到了别的东西。
中原中也从外面回来就直奔更衣室,芥川龙之介听到男人独有的脚步声,只有中原中也能把中筒绑带靴子穿出钢鞋的效果来,每一步都又稳又重,而且步调越来越快。他甚至听到了一些新兵靠边站给他让位的声音。
“芥川。”中原中也摆出尴尬的表情,似乎插手了什么不该管的事情,或者事件本身让他很为难。
“中岛敦在……”中原中也再看了一眼手机,“美国,被抓了。”
“……”芥川龙之介蹲在地上,抬起头看他,“被谁?”
“……被guild他们,你知道的,他们是和政府警方关系密切的雇佣兵。”
中原中也说。
“以什么原因?”
芥川龙之介把香水小样塞回柜子里面,走到中原中也面前,跟那双跟大海一样的眸子对视,“更衣室的钥匙是你保管么?还是,放在太宰先生那里?”
中原中也的表情果然松动了,内心敞亮爽朗的男人是藏不住什么卑鄙的秘密的。中原中也说:“钥匙不是我们管的,今天正好被借走了。”
“你媳妇儿在美国参加集会游行,作为老师去演说,目标很突出,就被抓起来了,跟其他很多中产阶级人士一起。”
中原中也知道的东西止步于此。
芥川龙之介再看了眼自己的衣柜,门没有被暴力破开,肯定有人偷开了自己的柜子看了自己的手机,或者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中岛敦对自己的重要性。明显就是冲自己来的,不然不会精准地在那么多游行示威的人里抓到他,更何况去演说的老师律师医生那么多,他不觉得中岛敦一个教日本文学的有多突出。
他们每天在野外日晒雨淋,只要手碰过一种会分泌毒汁的树就会沾上很重的味道,虽然不至于染上毒,但他每天回来都要疯狂洗手。所以香水小样上按道理不会出现那种树的味道,事实也很简单,肯定有人打开了自己的柜子把自己的手机从外套内袋里面拿出来了,里面的香水小样也滚落了出来。
“愚昧。”
芥川龙之介说了这么一句之后拿上外套套在身上,越过中原中也出了更衣室。菲茨杰拉德大概没想到他们这次收队之后的确要飞去北美一趟,到时候横滨恶犬会和他当面对质要人的。
“啊……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中原中也感叹,芥川龙之介沉默是真,一个人埋头干到现在也是真,但在乎中岛敦更是真。更何况芥川从来不是好惹的角色,他只会在你保持距离的时候沉默,一旦碰到他划定的范围内的东西,就会被黑兽反噬。
第十章 交易
“你是第一次参加类似的游行示威活动吗?”
“……不是。”
“你有参加过专门举办类似活动的激进集社吗?”
“没有,全是临时自发,与熟人朋友一起。”
“你的行为没有构成违法犯罪,或者说,这种活动不至于让你受牢狱之灾,这是小问题。不必担心,中岛先生。”
我当然知道不是违法犯罪了。
所以我可以走了吗?
中岛敦在这里肯定掉了斤两,他每天就是对着墙壁发呆、饿肚子,饿了就回忆教案和之后要上的公开课内容巩固一下,越想越饿。饿到极点的时候就连思考都费力。
芥川龙之介在当地的朋友替中岛敦请来了律师,但现在还没有人出足够的钱将中岛敦保释出来。按照法律,必须由中岛敦的亲属支付巨额的保释费,虽然所有人都觉得他被抓进来是毫无道理的一件事,但上面只要想找你,你不得不去。中岛敦没有这里的国籍,上诉变得十分麻烦。
早知道就不要急着迁回日本了……
中岛敦穿着蓝色布衣服坐在审讯室里想,自己面前这个白人律师也只能说一些很客气的话,因为芥川的关系他对自己也很礼貌重视,但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如果自己想从这里出去,先要在长而幽闭的走廊里找到出去的路,带上枪或者刀子,中岛敦出去上厕所的时候观察过这里的构造,蓝色的墙壁和地板阴森恐怖,天花板也很矮,像以前看过的死神来了系列电影里精神病院的围墙。
只能让芥川龙之介本人亲自过来。但是他能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我明天会再来看你。”律师说,“要打电话的话,现在就可以。”
律师把手机拿出来解了锁放在中岛敦面前,中岛敦久违地拿起智能手机用手指在拨号盘上摩挲,电话号码已经烂熟于心,但是拨过去他会接吗?会应答吗?如果他告诉自己“我没有办法”,自己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中岛敦知道打过去可能没有结果,但是自己总不可能放弃可能的机会。他只是个没有什么背景的老师,社会关系也没那么复杂,要想顺风顺水出去,除了让芥川帮自己,就只能让福泽谕吉从日本过来通人情了。
虽然认识自己的人不少,但真正愿意伸出手帮忙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嗯。”
紫金色的眸子坚定又有些动摇,律师看出他在害怕,但他又好像什么都不怕。
中岛敦拨通了芥川龙之介的号码,通了就证明人应该没什么事,而且没有在作战。律师其实自己都没有跟芥川龙之介通过话,一切都靠共同的朋友帮忙转达打点,芥川似乎自己也没料到中岛敦在这边会直接被捕,一点情面都不留。
那只是三天前的事情而已。饭食和水也有人给自己送,只是能勉强撑着不饿晕过去的量而已,他是男人,不是小鸟胃整天嚷嚷减肥的女孩子,昨天醒来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腕细了一圈,用手抚摸嘴唇的时候也发觉水分都快没了,干燥爆皮,他像被扔进了失修崩塌的矿洞再也出不来一样失落,但又没有那么地惶恐。
当时中岛敦刚从台上演讲完下来,人群中有一个志愿者好心递给自己一瓶水,自己笑着说谢谢喝了一口,就在塑料瓶子里装着的纯净水遮挡住视线、下一个上场讲话的前议员、地产大亨就被自己头顶飞速擦过的一枚子弹直直打入脑门。
血溅出来那一刻,人也跟着往下倒,中岛敦把瓶子拿下来丢在地上才看到发生了什么。尖叫声和哭喊声盖过自己的牙齿摩擦嘴唇的声音,自己甚至连一句“我的天啊”都来不及说出口,身后两个结实的臂膀直接缠上自己的胳膊把自己拷走了。
他能闻到那两个把自己带走的警卫身上抑制剂的味道,不过是Alpha用的款,适用于常在公共场合穿梭工作的Alpha们。自己身上也有很浓的抑制剂味道,在人多的地方其实还是口服药剂最管用,自己西服口袋里也有,但当时已经来不及吃了。
“Sorry, the phone you are calling is busy now.”
芥川龙之介把电话挂了?!
打都打通了,给我挂了??
中岛敦的胃又是一阵绞痛,饿得慌。律师跟白发青年同时冒出几滴冷汗,现在唯一可以救人的人把电话挂了,这代表什么?
芥川龙之介跟中原中也一人坐正驾驶座、一人坐副驾驶座,中原中也还没把安全带解开旁边的人就直接下了车,他这才发现芥川龙之介从市郊高速公路开到这里一路门户大开、安全带都没系,怪不得警报器刚刚一直在响,他还以为是没油了!
芥川刚下车就几步跨上高耸的台阶,打开大门时19度的冷气往自己身上喷过来,内外温差很明显,两个接待人员围上来问他:
“先生,您有什么事吗?不好意思,现在是……”
中原中也把安全带解开之后看到芥川龙之介把手机留在车上了,屏幕亮起来,有一个电话打进来,好像就是负责跟中岛敦沟通的那个律师打来的。
芥川龙之介的一头银发还没洗成原来的颜色,现在褪成了泛着淡金的灰色,他把自己头上戴着的制服帽摘下来拿在手里,他的美瞳也没摘,前台已经有人认出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雇佣兵——黑犬,虽然不知道这个名号是谁先起的,不过确实很贴切。他只要冲出来,没人敢拦着,也没有人有这个底气拦。
“我没事。”芥川龙之介说,“你们老板找我有事。”
接待人员的脸色很难看,尴尬又无言,最后是大堂经理戴着耳机走出来把芥川龙之介带去了菲茨杰拉德的办公室,耳机里菲茨杰拉德对经理说“你不要碰他,他可能反手就给你一拳了哦”,站在电梯里时大堂经理悄悄地观察芥川龙之介。还是看得出肌肉,不过不多,恰到好处、能让女生尖叫的程度,皮肤冷白,似是常年生病在床上窝着不见阳光的颜色,眼窝不算深邃,但鼻梁长得很好,立体度一下子就撑起来了。
帅小伙儿。
刚刚到指定楼层之后芥川龙之介又是一个人大踏步走出电梯,军靴踏在大理石砖上,皮革挤压的声音很好听。芥川龙之介走到记忆中很多年以前跟着中原中也太宰治一起来的那间办公室,菲茨杰拉德的办公室门是不小不轻的防盗门,普通款,没有防爆反恐设置。
就算是防爆加厚款芥川龙之介也有本事一下子弄开。
男人一脚踹开门,门往后弹“嗙”的一声撞在墙壁上,留下一个不小的灰黑色划痕,墙灰也被剜下来一大块。
“噢哟?”
菲茨杰拉德正在办公桌前跟奥尔科特聊着工作内容,中原中也跟太宰治猜到芥川龙之介估计会弄出不小动静,现在再让谁出面好像都没有什么用了,总不可能芥川板着脸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又上前去赔笑脸吧?太分裂了,没必要,而且这件事情在所有人的计划之外。
“长话短说吧。”芥川把手撑在菲茨杰拉德的办公桌上,身子前倾问他,“你告诉我关他的原因,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知道什么呢?”
菲茨杰拉德笑着递给芥川龙之介一支烟,芥川不想抽,接过来放在了上衣口袋里。
“知己知彼是我们的基本理论。”
芥川龙之介说完感觉美瞳似乎有点卡眼睛,应该是刚刚一脚踹开门有木屑飘进了自己眼睛里。不过这点小难受不算难受。
“啊……踹门声音好大。”
太宰治站在大楼楼下,手护着额头往上看,日光从头顶射下来,高耸的建筑里中岛敦应该就被藏匿在某处,忍饥挨饿肯定是少不了的,可怜孩子啊。
“我都习惯了,他哪次不那么踹啊。”
中原中也把帽檐往下压遮住眼睛,“赔钱呗,还能怎么办。”
“该踹,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我也苦手,而且敦君本来就是无关人员。”
“其实每年搞这种游行,官方都会象征性关押一些人的,几乎是随机挑选杀鸡儆猴,但今年芥川的婚讯可能被侦探查出来了,找到一个金眼白发的日本人也不难。”
中原中也说,“现在看芥川怎么交涉了。”
“你结婚藏得挺好,我们这边没人知道。”
没通网罢了,芥川龙之介腹诽,新闻发布会是开了的,福泽谕吉和森鸥外都说了几句话,不过到场媒体没几家,也没上报纸,不过两家人都没有刻意隐瞒,菲茨杰拉德现在才知道这事儿,芥川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只有他自己清楚。
装成现在才知道,然后拿中岛敦开刀,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自己没有理由不拿冷酷的目光去打量自己一直以来的竞争对手,这些北美的军备大头和雇佣兵首领,就是丛林里面站在自己面前盯着自己看的其他野兽。
芥川龙之介干笑了两声,太宰治跟中原中也笑出来就是随和,自己笑出来就真的只是干笑。但没办法,自己也不可能专门报个礼仪课。
“你是怎么想的?你先说说看。”
芥川龙之介问。
“你是客人,你可以先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菲茨杰拉德让奥尔科特搬了张凳子给芥川龙之介,芥川没坐,手放进口袋里捻着男人刚刚递给自己的烟。
“人先给我。”
“哪个人?”菲茨杰拉德看着他戴着高级彩片的眼睛,他曾看过芥川龙之介未变装时的照片,一双灰色眼睛中苍白的高光闪着,不像是向着光明往上冲的白光,是自己一个人在黑暗深渊里待久了之后,最黑的黑色泛出来的光。
“我的人。”
菲茨杰拉德的办公室里人不少,几个事务员抱着资料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他们听到芥川说的话之后微微哗然,但又很快平静下去,继续工作。菲茨杰拉德说:
“军备比赛,你们有意愿参加吗?”
“我们参不参加,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更何况你方在北美势力强大,我们即便参加了,真要过初选,还要看你们的脸色。”
芥川龙之介说话直接,在这种时候打太极拳没什么用,或许也就是因为自己向来不会打太极,森鸥外才不喜欢自己。
“我喜欢你的直接。”菲茨杰拉德说,“其实应该是你们日本雇佣兵给我们面子才对,两年前我们一败涂地,都拜你们所赐。”
“我当时还在爱琴海度假,接到电话说我方惨败,我十分好奇日方雇佣军大将究竟是何许人也。”
“当时我的副官用英语读出来了你的名字,我之后去书房一个一个对照,才知道原来是你。”
“我当时翻开你们的档案袋,太宰治是美男子,中原中也也很帅,但你给我的印象最深刻。”
“过奖。”芥川龙之介不知道他是在夸自己长得好还是在说自己战绩太过突出,又或许都有。之前自己在雇佣兵团队里一直是只会做作业还没考过试、纸上谈兵的优等生,也是那次之后自己一战成名,在森鸥外的医院里有了自己的职位和话语权,想坐诊也行,回家睡大觉也行。也是那个时候,自己想到了生活里一直缺着席还未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中岛敦。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吧。我在这边家族观念没有那么重,不过亲人之间感情都很好,不管我们做了什么、成就如何、地位在哪儿。”
“……”
芥川龙之介原本背过身去用大拇指抠着自己中指侧边干燥的皮,红痕被抠出来的时候他转身看向坐着的这个男人,他肯定已经把自己调查得清清楚楚。如果他不是雇佣兵头子,只是个市井混混,自己只会觉得他阴险狡诈又厚脸皮。但这是交涉手段,是识人读人的一部分,谁不卑鄙?戳别人痛处,拿别人的软肋来说事儿,并以此威胁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给予人以本性之内伤害别人的、本能的快感。
伤害别人才是本能,人性之中暴虐和施压的欲望,才是本我。所以人会控制不住地伤害别人,尽管自己知道别人会受伤。通过所谓道德枷锁、礼教束缚和教育改造而塑造出来的人,是符合社会规范和社会期望的“人”。芥川有时觉得,在战场上厮杀对于那些没有工作没有家庭也没有朋友的汉子们来说,才是唯一的出路。在丛林里他们可以释放天性尽情杀戮,在办公室里他们只是打着领带学打字的猿类。
菲茨杰拉德的衣领被芥川龙之介一下子拎起来揉皱,芥川知道自己如若动了手,整件事情性质又会急速反转,自己不可以因为小不忍而乱大谋。芥川龙之介把菲茨杰拉德的衣领一下子松开,用手指帮他理好。
“今年军备大赛的相关事宜,我看过我们的高层修改过之后再发给我们的文件。我们有参加的打算,不过具体决策不归我管,我只负责下达通知、做事。”
“也就是说,你其实不是高层干部?”
菲茨杰拉德说。
“你可以理解成1.5线。”那么多年了,轻而易举动怒实属没必要,但有些坎儿过不去就是过不去。芥川龙之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接受事实的,应该是从某个人回到了自己身边开始吧。
“你可以管,但你已经不想管了,是这个意思吗?”
菲茨杰拉德并不讨厌芥川龙之介,虽然他对自己的威胁性和他在雇佣兵圈子里的影响是有目共睹的,但自己不至于不利用能让自己升官获取功名的人。
芥川龙之介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就会像这样继续下去:权力被分流,实际上拿给自己的东西没有多少;不缺钱用,但也不是什么光鲜的人;没有爱人,没有朋友,但也听不到什么质疑咒骂的声音。明明只是在黑暗中匍匐而已,但好像现在,有一些东西不一样了。
“这是我们的交易。”
菲茨杰拉德把打印出来的文件拿给芥川龙之介看,芥川拿着那份特意调成日文翻译出来的文件,一些汉字的字体跟电脑格式不兼容,看起来别扭歪斜。
对芥川龙之介来说,拿起这份文件,就代表着他有兴趣。有兴趣就代表着,他八成再加一成会答应。
“中岛敦,出来。”
当地的守卫用英语读出中岛敦的名字,中岛敦站在铁窗前看着外面的蓝天,今天天气很好,但窗子窄而小,中岛敦只能看到一格天空,连垫着脚想往下看都没办法。
“啊?”
中岛敦已经做好在这里狂甩十斤肉的准备了,但他没有那么难过,他总感觉芥川龙之介不会把自己就这么丢在这里不管。中岛敦又被带到自己当初脱衣服的地方把那套西服穿上,沾了点汗味,不过不浓,还能穿。乘着电梯下楼的时候他感觉总有什么在等着自己,穿着皮鞋的脚没忍住迈开了直接跑出去。
芥川龙之介穿着制服,头上戴着那顶帽子,芥川在中岛敦面前不以妆面示人,他把耳饰和彩片都取下来,头发的颜色却暂时回不去。
芥川穿着靴子,细长、肌肉紧致的腿包裹在布质裤子里,比例极好的身体散着以往的夜晚两个人擦枪走火之时中岛敦感受到的气息,那是只要看到就会有反应的场,是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芥川龙之介站在大门口,背对着中岛敦背着手,像花钱请来的安保人员,还是特能打的那种。
“芥川龙之介!!”
中岛敦冲出大门,好像再晚一步又会被人拉走带回去重新关着。芥川龙之介明显被他吓了一跳,手里夹着的烟都有点儿抖动。
芥川龙之介被他抱住的时候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在越野车里看得清清楚楚,两个人啧啧不已,芥川龙之介被他的手劲儿弄得有点儿痛,明明只是个Omega,但中岛敦还真不算典型,芥川在外面待那么多天都很少被捏得胳膊痛,中岛敦一来就掐了一大把,真是微妙。
芥川皱着眉看他,但眼睛里并没有什么不满和怒意。中岛敦看见他眸子沉下去,下一秒脑袋就被抬起来,男人就着这个他抱着自己不撒手的姿势狠狠吻了下去。
第十一章 我爱你
中岛敦有时都会忘记,自己的伴侣、丈夫,正儿八经扯了证买了婚房住在一起了男人,芥川龙之介其实是个Alpha。芥川龙之介看起来跟情欲欢爱似乎毫无联系,职业又一本正经衣冠楚楚,每天要么穿白大褂戴眼镜胸前口袋别着钢笔,要么扛着枪穿着制服跟着队伍冲锋陷阵,队伍纪律医生手册背得滚瓜烂熟,唯一的娱乐活动是玩玩电脑游戏,还是在电脑里面舞刀弄枪。中岛敦之前也不是没跟他接过吻玩过一点儿别的东西,差一点就负距离的时候男人还是止住了步子,他俩之前还有过约法三章呢,当初中岛敦也觉得自己是不可能跟芥川到这一步的,但相处着相处着就越来越腻,又不会觉得烦。
芥川龙之介的性吸引力好像是不自觉地散发出来的,以前觉得这个人阴森又无趣,每天除了敬语打工作电话就是通知你该吃饭了,中岛敦在跟着芥川龙之介上了军车一路无言飚回住处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个性与爱根本没办法分开谈的人,看见脸蛋再好的漂亮妹妹也就只是soso,只有对着喜欢的人,对着自己真的爱着的男人,才觉得他就算脱个衣服清清嗓子都满满荷尔蒙。
“唔!”
中岛敦把门打开之后又被似乎即将属于自己的Alpha抱住,芥川龙之介抬起手把门把扭上把门关住,再反个身子把中岛敦压在门板上,低着头继续绵密地吻,若说以前他们接吻都是试探又小鹿乱撞,带着新奇和刺激,现在则是痴缠和不忍分开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段时间一直没待在一起,但两个人似乎都为了见对方的时候以最好的面貌出现而做着准备,芥川龙之介特意把耳饰和美瞳摘掉,明明没必要那么做,但就是想以原本的自己站在他面前。中岛敦已经猜到了自己只要走出那栋大楼就能见到芥川龙之介,他不知道自己因何而笃定,但自己就是可以确定:他不会抛下自己,不论在哪里,什么时候,战火纷飞还是一穷二白,都不会。
其实如果时间充足的话,还是可以各自洗个澡清理一下体毛喷喷香水的,但是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中岛敦被他吻到头昏,Alpha的气息越来越浓郁,已经有点儿腿软背软的时候他又感到一阵心疼,是真真切切地在跳痛,因为这份已经满溢出来无处安放的爱恋,也因为不安和惶惶。
“唔……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原本想的是等带着他回了日本再“办事”,反正自己之前也说了,中岛敦要自己说愿意,自己才会做到最后一步。但现在好像已经没有继续等待忍耐的必要了,他刚刚冲过来抱着自己时,眼睛里冒着泪,自己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读不懂他的眼睛,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但抱着他亲下去的那一刻自己突然明白了他想说的所有话、想扑在自己怀里的缘由。
哪有那么多好解释的?
“爱”。
“芥川、芥川……”
中岛敦用手握成拳推在他肩膀处想把他往前推让他离自己远点儿,本能就是本能,再怎么用药怎么控制自己,理智最后还是会被情感和本性所凌驾,他还在读书的时候也暗自下过决心这辈子不再跟男性发生关系,就算再喜欢都不想尝试那种痛苦到快要死过去的、昏天黑地的感觉,但现在他发觉好像不是这样……
“嗯?”芥川龙之介埋首在他颈间,中岛敦在里面也没怎么出汗,身上自带着的洗衣液持久留香的味道和信息素的香味钻进Alpha的鼻子里面。芥川的牙印留在中岛敦的耳后,一块小小的草莓印慢慢现出来,中岛敦只觉得被他吸得火辣辣的疼,但并不痛苦。
“我们不是说好了……约法三章、的吗……”
中岛敦算了算日子,他就算外出旅行也会携带日历本,在上面标记个符号看看自己什么时候是“好日子”,什么时候是“坏日子”,现在已经不是什么毛头小子,对付发情期也不会像以前一样那么狼狈惊慌,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如果已经有了自己的Alpha,何必再去花那么多钱买药买喷雾抑制自己?就像有了男朋友的女孩们,何必再跟姐妹讨论如何灵活运用手指?男人在身边就是方便。
但是他俩还差最后一步……这么说还、太早了……
“我说了,提前报备,我可以帮你解决。”
芥川龙之介把他的衬衫扣子一颗一颗往下解,手掌抚着他的衣领唰地一下扯开,大片光滑的肌肤露出来,芥川看出来他瘦了,见他第一眼就瞧出来,锁骨本来就突出性感的中岛敦现在在自己面前完全是待宰的羊羔,自己是不会让他逃的。
感情像装在透明容器里蒸煮的温水,自己即便不过多注意都还是知道它离接触到沸点还有多久。他不觉得自己在感情上多精明,但他足够耐心又懂得界限问题,自己如果真只在乎中岛敦的身体,早在他回日本当天就把他带去酒店睡了,还用等到现在吗?
中岛敦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我报备,雇佣兵先生。”
中岛敦慢慢举起手,“你应该对你一直瞒着我作出解释。”
“解释什么?”芥川龙之介弹了弹用灰色染眉膏轻轻勾过的眉,原来芥川会化妆啊,他只是平常不爱弄这些而已。
“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自己是雇佣兵?我……”中岛敦不知道两个人的心何时挨得那么近,但爱情不是一味成全和一味索取,芥川龙之介即便对自己没那么喜欢,都还是能做到互相尊重。芥川龙之介会接纳自己的,即便自己已经没有依靠,只能凭着自己手里的东西走下去——
“我是,跟律师交谈的时候才知道的,他好像一直觉得我是知道你是什么人的,很自然地就说了出来……”
当时中岛敦也没料到芥川龙之介会挂自己的电话,因为他几乎不会忙到连一个回复都没有,但当时雇佣兵已经下了车破开了菲茨杰拉德的大门、跟美国男人做了个不为人知的约定。他只以为芥川是在欧洲参加什么学术会议、跟自己一样没办法把工作上的一些专业术语一五一十讲给对方听,结果他居然是跑去打仗了???
律师发觉自己破了梗,也没办法圆回来,因为芥川的身份大家几乎都是知道的。
“你不也没给我说,你是你们学校里面的社会活动家吗?”
芥川龙之介把手撑在中岛敦耳边,手指把自己的衣服也翻开来,结实的肩膀暴露在中岛敦眼前。中岛敦从未想过刻意隐瞒他,只是有一些事情不是当下应该说出口的,就算闲谈也不会想到要说这些,自己就一直把这些经历封了下去没有告诉给他听。
“……”
中岛敦这次是的确挂了点儿不悦在脸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失落感,为什么?
“我们之前也约好了,不可以离婚。”
中岛敦说,“但是,如果从一开始一些基底就不存在,我该怎么接受你?”
芥川龙之介的手定在他的胸口前,原本是轻轻打圈爱抚的姿势,但现在手指尖都泛凉微僵。芥川龙之介把中岛敦的身子放开,两个人慢慢拉开一些距离,中岛敦红着眼睛,明明是将哭未哭的,自己最看不得他这个样子。
“当时你刚回横滨,我们一起回家吃饭。”
“我觉得你在那种时候应该不会笨到看不出来。”
“你……你们……”中岛敦回想起了自己当时在饭桌上感受到的奇怪气氛——根本不是和睦的家人的气氛,微笑是练过的,客气是装出来的。假烟,假酒,假朋友;假情,假意,假温柔。
“森先生因为你当年跟我的事情,大发雷霆,决定以后不再管你,不管什么事情都让你跟着太宰先生和中也先生后面凑数,对吗……”
“福泽先生虽然没有跟你细讲,但你也知道他头二十岁时,是下海经商过的,什么险恶劫难都经历过,跟森先生的奇缘也是那时结下的。他们关系并不算亲密,也不是什么互相喜爱的挚友,但是就是分不开。两家人不管怎样,最后还是会凑到一起去。”
“森先生在军事方面的一些丑闻,以及从年轻时直至现在的一些‘事业’,只有福泽先生这么一个离自己最近的人知道。横滨不算小,但也没那么大,如若福泽先生家里的人被森家的人动了,动摇的是整个家族。”
中岛敦在当初躺进医院之后就感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太宰治、中原中也跟芥川龙之介虽然性格迥异,但还没有到互相憎恶互相诋毁的程度,自己睁开眼醒来之后,他们之间的欢笑和纯真似乎也在一夜之间淡去,芥川龙之介每天默不作声走到自己班门口接自己放学,两个人背着书包默默地在街上走。什么东西都无声,似是在自己沉睡时就已然爆发,狠狠地燃烧,趁自己不知道时。
“所以,你跟我结婚,森先生他们对我那么好,其实都是安排好的……是这个意思吗?”
中岛敦当时从医院里出来,他感觉自己什么都失去了,那是少年最敏锐的感受力和理解力。每个人似乎都与以前一样,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失落。原来这不是错觉。与谢野晶子作为当时经手自己病历的医生,这么多年也一直被“安排”着要守口如瓶。当年几个人站在一起照的相早就在心里撕裂,与谢野晶子不再与他们共事是芥川龙之介险些在冈比亚死亡之后的事情。
就连与谢野晶子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女人肯定看出了中岛敦对芥川龙之介的在意和倾心,真正的爱情是装不出来的,就算背台词、排练动作,眼眸和微表情都骗不过她的眼睛。
“……”
芥川龙之介点了点头。
中岛敦的手机响了,是闹钟,不是电话。芥川龙之介感觉他似乎有些恍惚,眼眶里盛着的泪水在他闭上眼睛、睫毛扫过下眼睑时哗的一下全部掉落,圆滚滚的泪珠粘在衣服上。中岛敦把手机拿出来就往公寓外走,想都没想就打开门出去了,鞋子都没换。
芥川龙之介在他身后扯住他的胳膊,中岛敦一直对他说“我要接电话”,根本没看他就把男人的手甩开。白天还是万里无云,夜里就下起了不小的雨,好像就连这座城市都知道他们心情是怎样的。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不说,无一例外。
“这是闹钟,不是来电,你自己看好了!”
芥川龙之介在哗啦哗啦的雨声里面大声对着中岛敦的耳朵那么说,然后用手掌包覆着手机屏幕,让中岛敦看清。
中岛敦在路灯之下抬起头,芥川龙之介不知道他脸上流着的是雨还是泪水,亦或是汗水?不知道,他只突然记起来中岛敦小的时候告诉自己,如果想哭的话就会冲去浴室里洗澡,只要脸上全是水,就算眼泪流出来别人也不会知道。
“唔!唔……唔……”
芥川龙之介把他的手机抢过来塞进自己的裤袋里,把人又拉过来吻。最近像是被恶魔敲了门一样地想他,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自己的心意也早就明了了,没有必要再去忽略或者曲解自己的真心了。自己这辈子可能什么都不曾拥有,真心支持自己在下雨天打电话给自己说要记得带伞的亲人,每个人都在变但聚在一起就是没变的多年好友,自己好像都没有,工作是谋生手段,学术成就是科学精神,求知欲和责任心是职业道德,真正心贴心的,似乎没有。
“唔……嗯……”
大不了就让他们呼吸都会痛——
中岛敦不知道男人要干什么,芥川龙之介皮肤冷白、体温也不高,明明下着雨,但他觉得芥川快要把自己烫伤了。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离婚又有什么不妥?但芥川龙之介接下来说的话让中岛敦彻底确定:他们是一起的,他们在当下,已经是最亲的人。
“我已经接受了,不论是什么。我从生下来就被丢在黑暗里面,不管我怎么往上爬,只能窥见投下来的天光,自己根本够不到光明。”
“但是在我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我会想,”
“如果某个人在我身边,这一切会不会变得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
“我不喜欢这个人,当时甚至还有点讨厌,但我还是那么想。”
芥川龙之介的黑发被雨水淋得泛起路灯的白光,中岛敦用手去帮他梳理,把那双灰色的眼睛露出来——为什么以前会觉得是死灰、铅笔灰一样的金属冰冷色?他的内里是白色的,眼睛明明那么好看,不是吗……
“是我吗?”中岛敦用唇贴住男人的,不算冰,中岛敦探出一点点门牙咬了一下芥川龙之介的下嘴唇,两个人的下腹早已发热逐渐滚烫起来,现在Omega投怀送抱还又啃又咬完全是自己埋葬自己,芥川龙之介的裤裆已经鼓起来了满满涨涨一大块,中岛敦在昏暗的灯光下都能看到。
“……”
芥川龙之介把手伸进中岛敦的裤子里面,手掌包住他的臀,牛奶色的肌肤,翘而软的臀,一切都是自己最喜欢的样子——男人几下就把他弄得轻喘起来,再这样下去会直接在这里办了他的——
“芥川龙之介……”
中岛敦的腿被他抬起来搭在自己腰际,中岛敦早就没什么力气了,刚刚芥川龙之介也没用大力把他往回拉,两个人就这么保持着纠缠撕扯的姿势转场到了大雨之中。又是吻得难舍难分,中岛敦知道他听得到,但即便是这样,也要大声说出来: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芥川龙之介护着他的后背的手掌慢慢开始动,手指曲起来做出抓挠一般的动作,习惯了握笔疾书拿枪冲锋的手指并不秀气柔嫩,中岛敦知道他做出了猛兽磨爪一样的反应,芥川龙之介没有刻意放大自己的音量,但中岛敦听到了他没有办法再压抑的喘息,比之前的几次擦枪走火还要剧烈热火,让自己意识到了一点:
这男人,这次是要来真的了。
第十二章 The Cure
“啊……嗯、啊……”
中岛敦跟他搂着双双倒下来压进软绵的大床之中,芥川龙之介的手在床单上徐徐前进直到触碰到他的掌根,两只手似乎连掌纹都可以扣在一起,手指相扣之后紧紧握住。中岛敦把腿慢慢地分开,折成门户大开任由男人肆意进退的M形,脑袋往后挺将细白的脖颈露出,芥川龙之介觉得他是自己在丛林中抱着枪炮穿梭时,在一片灰色、血红色以及干燥暗淡的绿色之中瞥见的白花,在战火地带能看到花朵实属不易,如若未沾上血或者尘,自己会一边跑一边转头看那么一眼,仅仅一眼。中岛敦是自己的选择,是自己萌发出来的念头,如若实现,倒还算好;如若落空,自己也没什么可惋惜的,之后的路继续一个人走就是了。
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了,跟中岛敦一样……
只有他们两个是能互相理解的,没有人能比对方更理解了。
“芥、川……”
中岛敦从来没把这个男人招惹到这个地步过,芥川龙之介一直是沉默而带着强势的,是他在主导自己,但这次男人的动作除了狠之外还带着咬着牙忍耐着直接破开洞口插入搅弄的欲望,中岛敦水到不行的湿滑润软穴口被男人用三根手指玩弄了无数遍,软到甚至有点儿捣不进去,男人方才甚至添到四根、五根,Omega天生的体质和身体机能良好地容纳着男人的指节,完全吞入进去。欧美AV里面那些女人的下体甚至能塞进一个拳头,中岛敦想到以前跟同班同学在寝室里悄悄看小影碟时看到的画面,顿时一阵冷汗冒出来浸润了后背。芥川龙之介如果真的被自己“惹火”了,字面意思和另一种意思的惹火,会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
两个人如若还没有真正意义地结合过的话……
当战火重燃,恐怕会激起更炽热的缠斗。中岛敦想,或许自己的归宿就在于此,在芥川龙之介身边。芥川就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就像自己也从没想过真的跟他隔绝开一样。徘徊过,伤怀过,迷茫过,最后还是会回到开始的位置去,没有什么东西会把他们分开。
芥川龙之介的体脂率偏低,但肌肉不少,中岛敦用一只手跟他紧扣着,另一只手攀上芥川龙之介的小臂就着男人蒸出来的汗液和刚刚两个人缠绵着进浴室一顿冲洗淋上去的水,用指尖在男人的肌肤上轻轻按压,感受他因为撑着床铺发力而现出形来的肌肉线条。中岛敦最后把这只手绕到芥川的背后上下抚摸,从男人劲瘦紧窄的腰悄悄摸到臀,再摸回肩膀。中岛敦跟他扣着的那只手松开了,Omega的五感全部变得敏感又依赖,只想要他,只想要自己面前这个Alpha的抚摸和进入,如若不插进来,今晚可能会被痛苦和空虚折磨致死……
芥川龙之介在刚刚成为雇佣兵时接受过训练,战场上如若放任自己的信息素乱飘,会引来更剑拔弩张的敌人,几个Alpha放出气息搏斗只会加剧体力的快速消耗。他可以慢慢压下自己的味道不让自己被发现,斗争欲和征服欲也会被舒缓,潜行着寻找制敌之道才是最好的。
中岛敦应该也懂这个道理,但只要聪明的文学老师领悟出自己男人是怎么压抑味道的,他就能明白,自己的男人既然可以让自己的气味不让任何人觉察,那么自然也能让自己的气味一下子完全散出来,像触碰到开关之后冲破屏障全部跑出来的因子,逃入空气中无所遁形,但又无处不在。
中岛敦刚刚跟他在浴室一边激吻一边脱衣服,男人就是在那个时候把自己的气味完全放出来侵蚀自己的,中岛敦明明就已经站不住了,被他用信息素搞得一波一波情热和黏液一道涌出,已经没办法了……
没办法了……
“芥川……唔……”
“嗯?”
芥川龙之介用下腹贴住中岛敦露出来对着自己的裸臀,手扶着器物的根部那对囊球往中岛敦的穴口凑,中岛敦迷迷糊糊之间还知道让他快一点,再快一点点,如果再不开始做正事儿,可能到天亮都没法结束了……
芥川龙之介跟中岛敦一起用手扶住那根尺寸和硬度都惊人的东西,在穴口周围磨蹭汁水,最后一举全部挺入。
“啊——”
中岛敦感觉自己的手除了还剩点儿最后的气力扒住芥川龙之介不被他撞到床头去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抓着床单逃跑或者做到一半把这个男人赶走的工夫了,自己是逃不掉的,光是看芥川龙之介的眼睛就看得出来。Omega被Alpha折磨,同时也在折磨Alpha,两个人对对方而言都是毒。
这才算是正儿八经的第一次——当初根本没做,他们两个似是将错就错,现实残酷,人心莫测,但好在他们还呆在一起。没有关系,就算自己身边尽是欺骗和敌意。年少轻狂时没有经验没看过书连小电影都没怎么看过,自然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最后,现在一个是28岁的外科医生,自然知道怎么插进去然后调整角度找到可以继续深入的通道,一个是26岁的老师,平日里穿着儒雅随和的西装,现在则被扒得精光,满面烧红发丝凌乱,眼泪和唾水一起往外泄,被自己的Alpha用下身疼宠,用手指爱抚,用眼神一遍遍地倾诉。
“啊——芥川、嗯……”
中岛敦觉得自己可以忍住声音不叫出来,但其实根本没办法抑制,他太大了,不断往里面插像一支铁棍,中岛敦感觉身体像是被他撑裂一样饱胀着发痛,但很快痛感又被不断涌出来的体液润滑盖过,芥川龙之介似是也知道他不会痛到哭出来求自己停下才敢这么做一样。
两个人在完全结合之后抱在一起发出一声又痛苦又舒畅的长叹,中岛敦抽噎着颤抖,芥川龙之介低下头吻他,黑白鬓发落在他皮肤上,中岛敦被他吻得呜呜了一阵,摇着头要他放开。亲昵,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距离一下子变得那么那么近,好像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比对方跟自己更亲。
“啊……啊啊、不要那么……”
芥川龙之介用这个体位趴伏在他身上抽查了一阵,中岛敦从停止被刺激出来的颤抖到学着吸纳接应,也只用了一小段时间而已。芥川感觉这个体位没有办法好好地完全地插进去,做了一会儿之后又把他翻面,一只手撑着中岛敦的床,一只手抱着他的小屁股猛冲起来。
他不是没被中岛敦撩拨过,中岛敦在浴室里摔倒,喝醉了跟自己接吻,打电话的时候时不时露出来的一点点想念自己的小马脚,自己都有被他撼动过。如果不是每天劳碌奔波,恐怕自己早就被他激到直接遵从本能了吧。芥川龙之介感觉眼睛有些充血疲惫,汗水从额头之上溢出来一点点往下流,滴在中岛敦的床单上,跟他不断从穴口里冒出来的淫液一起。
“啊……芥川……”
中岛敦趴在床上被他抬着臀肏干,男人拔出来又猛地插进去那一下中岛敦“嗯”地叫出来,扬着头闭着眼睛感受他的阳具不断凿入的快感。肉穴本就泛滥成灾,芥川龙之介用后背位来做,抽离他身体时粗大肿胀的阳物跟他纤瘦白皙的裸背跟细腰的对比更为明显,甚至有些触目惊心,自己在床上也像是个残忍杀戮的士兵,把他卷至身下,用自己的方式来交会疼爱。
“唔……唔……”
“中岛敦……疼吗?”
中岛敦趴在床铺上嗯嗯啊啊了一阵,已经迷乱不清醒的大脑却知道要让身体与自己的Alpha紧紧贴住,循着男人的气味凑过去,缠绵,黏腻,但不会觉得烦,一点都不。中岛敦把头歪过来看他,自下而上微蹙着眉看他,芥川龙之介伏下去继续跟他舌吻,一边吻一边进出被自己捣得一塌糊涂的湿穴。
“不疼……”
“那,把屁股抬起来。”
“屁股”这个词从芥川龙之介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中岛敦的背狠狠抖了一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害羞的?之后他们只会越来越亲密,阀门打开之后剩下的事态就没办法控制了,以后这两个人只会烦恼在哪儿做、多久做、一周做几次,而不是像这之前一样犹豫“到底要不要跟他进展那么快啊喂”。
“呜……要怎么……做?”
中岛敦的胳膊完全使不上力气,缓缓撑着起来就又倒了下去。芥川龙之介用手抱着他的腰把他的臀抬起来,挺翘又圆润的外形,手感非常细滑,芥川龙之介说:
“……膝盖跪起来,这个不用我教你吧。”
男人担心自己真把他弄傻了,这才刚刚开始做,不至于吧?芥川龙之介又把脸移到中岛敦眼前,“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呜……听、倒是听得懂……”
中岛敦说,“跪不住……了、芥川龙之介……”
……
喂,喂。
芥川龙之介倒有点儿搞不懂了,明明还没做多久不是吗,已经跪不住了……那之后要怎办?
“跪不住?……嗯……”
芥川龙之介咬着牙慢慢点头,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看着夜晚一片狼藉的床铺上自己的可人被自己进入、抽插,还是用这种插得最紧最深的姿势,还被自己肏到无法忍耐地叫出来,身体陷入发情状态,越看男人的冲动就越往上涌,大脑仿佛缺氧失血,血全部都往下涌了,如果再不插,那儿可能会爆开。
芥川龙之介喘着:“你不行。”
中岛敦听着这话似乎不是很友善:“你才不行……”
男人不能说不行,也听不得别人说自己不行,更何况是对方?
“我行不行……你自己最清楚。”
芥川龙之介在这种时候跟他犟起嘴来,深呼吸平复被他裹缠至快要射出来的欲望,然后把他的身子制住,又是一阵迅猛又狠重的动作。中岛敦被他撞得生疼,里面不疼,背和腰,还有屁股……都被他撞得发红了吧……
啪啪声大到天花板四个角轰鸣到荡起回音,雇佣兵体力持久度自是不用多说,外科医生的专业素养告诉中岛敦,芥川龙之介哪儿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闷葫芦?他就是之前没朝自己发功而已……
而且那么多年,他也一直没交女朋友……
“膝盖……跪起来,跪不住也跪。”
“唔……”
中岛敦最后还是像第一次学着站起来的小羊仔儿一样撑着跪了起来,芥川龙之介赶在他又跌下去趴着之前一把把他捞过来将他脆弱腰肢抱在自己手臂里,Omega本能地渴求着与Alpha之间的情事,两个人最后互相撞击,中岛敦迎合着他继续这场狂野的欢爱,他们的第一次真正交手,芥川龙之介有时因为他的大胆而头疼,这不刚从美国人的大楼里放出来么,现在又不想要命了?
中岛敦不知道的是,自己用臀往后砸向他硬挺的阴茎,他又从后至前撞来,几下子自己就能折腾掉小命。
“呵……”
芥川龙之介低笑,哪怕只是转瞬即逝,中岛敦还是听到了,整个后背都酥麻了。
这男人想干什么……
中岛敦耗光了最后一点点力气,又倒下去埋进床里,两腿大大地分开,中间容纳着芥川龙之介快速进出。芥川龙之介用胸膛贴上他的背,手抱着他圆滑的裸肩继续抽动,那方湿润软绵的小洞不停被干出液体,芥川看得一清二楚,中岛敦却只能感觉到身体不停地情动,像是水在体内漂荡。
“啊——”
中岛敦的内里骤然缩紧,芥川龙之介几乎也快要被缴出来,男人定在穴道较浅的地方等待中岛敦的高潮慢慢褪去,身下的Omega全身上下都在抖,脚趾都舒服得蜷缩,小腿肚绷直了微微抬起又放下。中岛敦的肉茎贴着床单喷射出来,两个人身下湿了一大块。
这才是新婚之夜。
芥川龙之介把自己的Omega翻面,继续享用这个狂放又甜腻的夜晚,这算是自己第一次失控,彻彻底底,因为中岛敦。中岛敦在男人也射出来时被亲吻脖子,芥川龙之介把自己的脖子轻轻掐住,咬开后颈微微渗出血,完成这十几年来一直横在他们中间的事情。
标记——
中岛敦已经没办法好好思考了,只知道男人趴在自己身上咬这儿咬那儿还怪疼的,但很快这种痛痒又没有了,又是雨点般的亲吻和好像永远不会慢下来的抽插。
“嗯……”
窗外雨停了,汁液搅弄和身体相击的声音更为明显,中岛敦在被他弄到睡着和被快感折磨得根本睡不着的夹缝中间艰难喘息,两个人把床搞得嘎吱嘎吱响。芥川龙之介最后一次射进来时,中岛敦也抱紧他的背哭叫出来。
第十三章 你瞒我瞒
BGM:陈柏宇-你瞒我瞒
中岛敦把眼皮撩开深呼吸着看了眼天花板,视线甚至被男人搅得开始模糊起来,像出了点儿问题不好使了的苹果后置摄像头,隔一秒闪现一次像是马上要崩坏。中岛敦半躺在沙发上,背刚刚被芥川龙之介提起来垫在软绵靠枕之上,当然是不着一缕的——
中岛敦的腿曲起来大开着,明显是刚刚结束没多久的样子,下腹黏糊糊湿漉漉。他好像在男人泄出来之后直接昏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但身体却很自知。明明就快到发情期了,芥川龙之介时而激烈时而温和慢速的进攻让自己被完全丢进发情期的深渊之中,已经做了不知道多久,现在好像……
又来了……又来了……
“芥……”
嘴唇好干,但没有爆皮,好像只是渴了而已……只要发情,整个人都变得高烧不退似的,脑子更不可能清醒了。
第一次那么赤裸坦诚地直面自己的欲望,还是跟他一起的……
“芥川……龙……”
啊,嗓子太干了,所有的水分好像都在激烈的情事里挥发干净了,就算体内还有水蒸出来,也几乎都耗光了。芥川龙之介在浴室里冲凉,脚掌与大理石地板摩擦的声音跟男人的轻咳断断续续,中岛敦在将睡未睡的边际睁眼又合上,眯瞪得正舒服的时候芥川龙之介将宽大的浴巾对折围在腰间,又把头上盖着的白色毛巾拿了下来。
芥川龙之介大手刚刚撑在沙发上往下压,气息就一下子覆盖上来像把中岛敦关进池子里面,沐浴在他的眼神之中,他的体温之下。信息素可以抚慰他们的心,不论是Alpha于Omega而言,还是Omega于Alpha而言。中岛敦猛地睁眼,身体又是泛起一阵红色,刚刚在房间里做完之后芥川龙之介也红着眼眶看他,Omega被自己肏干到全身粉红,像是剥了壳子被煮熟了的小虾蜷着身子,躺在早已湿透了的床单上休息,双腿曲起来、臀对着自己,自己射进去的精液漏出来少许。两个人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周围的床单在一点点变湿,只感觉黏糊糊的,不管是自己还是对方,伸进嘴巴里面来搅动的舌头是黏糊糊的,气息和呻吟是黏糊糊的,拥抱是黏糊糊的,性爱也是。
床是没办法睡了。痛苦的可不止中岛敦一个,芥川龙之介被他的气味撩得刚刚洗澡的时候把水扳到冷的那边从自己脑袋顶冲下来,至少冷静了五分钟,还要把手撑在玻璃门上低着头冥想点儿别的,比如背背部队里的赏罚条例?或者医生手册?拜托,不管是什么都可以,让自己好受点吧。
中岛敦躺在沙发上一边沉浸在刚刚与对方把话讲清楚、好不容易真正结合在一起的甜蜜里,一边从高潮余韵里慢慢地走出来,又迷糊又煎熬,身子被男人又一次压住之后他想挣扎着从沙发上下来,但男人微凉的指尖直接探进了湿软的穴口,两根手指并在一起慢慢地捣进去,感觉像做好之后放进冰箱里的奶油蛋糕那样。芥川龙之介被中岛敦搂着脖子吻,他知道中岛敦连一点点力气都没有了,但抱着自己的时候偏又有着无穷的力量,睡觉踢被子把脚搭在自己身上也是,挪都挪不开。
“啊……”
芥川龙之介把拖鞋脱掉,两条腿一蹬也上了床,两个人在狭窄又柔软的空间之中再一次连接在一起。芥川龙之介直挺挺立起来的东西又被两个人一起拿手握住慢慢插入,中岛敦已经习惯了那种刺激,他刚刚插进来的时候是最舒服的,仿佛被电击之后那种麻酥酥的快感,让人心有余悸,但又忍不住期待下一次的刺激在多久以后。芥川龙之介全部埋入之后把中岛敦的一对手腕握住,让他自己抱着自己的膝弯把腿掰起来,耻度爆表的姿势,中岛敦咬着牙摇头,但最后还是含着泪接受。发情期会让人做出自己原本做不到的事情——
中岛敦抱着自己的腿几乎把自己整个人折叠起来,芥川龙之介压在他身上抽动,刚刚洗的澡又报废了,明明只是插进去而已,还没动多久,背上和腰腹、大腿根又爆出汗来,中岛敦被男人的低吼震住心神,芥川龙之介如果不是特别难耐特别煎熬是吭都不会吭一声的,又紧又湿又软又热的穴洞裹住他,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唔……芥川……”
“疼吗?”
“不疼了……”
“干不干?”
中岛敦被他缓缓地进出着:“怎么、可能干……唔……”
高温的浪潮之中他只感觉到男人不停地在戳刺自己的敏感带,芥川龙之介只用很短的时间就摸清楚了自己的弱点,就连阴茎之上最脆弱、一摸就几乎要射出来的地方,他都全部找到了。中岛敦在一片昏沉和混沌之中享受着交合,羞耻?无法接受?难过?当然有,甚至觉得对方在欺负自己,在让自己出丑,让自己丢脸,这些事情中岛敦不是没想过,但性爱就是件那么奇妙的事情,自己不是谁都可以的,不是去喝个酒随便找个easy girl就能对着她硬起来的,芥川龙之介也是。脱光光之后对方把自己看光,自己也把对方看光,好像这样就能让彼此更了解对方。
我不介意……
中岛敦被他狠插到最底的时候啊的一声叫出来,他不介意在自己真正接受了、爱上了的Alpha面前失态,或许自己比起其他娇媚柔软的Omega来说只是个弟弟,但每一个反应每一声呻吟都足够真实,芥川龙之介也很受用。芥川龙之介也把最失措最被动的一面给自己看了。
因为……
“中岛敦……”
芥川龙之介咬了咬中岛敦的下嘴唇,这里还是太挤了,不过床就算没了床单也能睡,幸好中岛敦垫的是棕垫,不然那张床估计只能丢掉了。芥川龙之介前后缓慢动着腰,而且不能像笨拙的中年男人做伸展运动那样,太没技巧,芥川也是刚刚才领悟出来的,有节奏又变换着角度地晃,好像自己也在舞池里放开自己舞动一般,中岛敦可以被自己的抽插折磨得大声哭叫。
“你差不多得了……”
芥川龙之介抱着中岛敦冲刺了一阵,中岛敦知道现在已经不是芥川在要自己了,是自己离不开他、想要他,发情期一下子来了,像洪水猛兽挡都挡不住,但好在身边有个Alpha,方便。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芥川……”
中岛敦被他从沙发上提起来,站在餐桌前的镜子边继续这场欢爱,芥川龙之介把他抵在门框上就开始激吻,他觉得自己不是个欲望满载的男人,从来都不,但中岛敦反反复复撩拨自己,说不清楚到底是谁渴望对方多一些。中岛敦细碎的、被汗打湿一遍又一遍的发在墙上划出小小的水痕,像飞溅上去的痕迹……中岛敦想起芥川龙之介高潮时两个人同时喷射出来溅在床单上的场景,太香艳、太刺激,也有可能是他们两个进展实在是太慢,之前又一直没有相见,所以才拖到现在。
不过以后还有大把大把时间来享受。
“嗯……”中岛敦被他压得背疼,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芥川龙之介在想什么?镜子就在不远处,自己每天上班穿西装打领带就在那面穿衣镜前,自己当时买的时候买错了款式,不管是谁在里面看起来都很瘦,自己还起了个名字叫“自欺欺人镜”。而且从这个角度,只有芥川龙之介能看到自己是什么样子,自己却什么都看不到。
“不、不要在这里……”
芥川龙之介做着做着被他打了一下肩膀,别说,正好捶在了骨头上,后劲儿还挺大,真疼。男人倒吸一口凉气又咂了咂嘴,身下用力惩罚他,中岛敦喘得破碎又可爱:“回房间吧……对面住着人呢,会被听到的……”
也对,这里离玄关很近,只要中岛敦叫大声点他俩就出名了。虽然这里的性观念很开放,但这才是他俩初夜,开门红是好事儿,但是太张扬也有点尴尬。芥川龙之介自己是不太希望被别人听到声响动静的,把东西拔出来之后中岛敦抱着他要下地,前脚掌刚刚碰到地整个人又滑了下去——
明明就没有力气了嘛。
芥川龙之介在他摔个脸朝地之前一把把他又拉起来拽回怀里抱着,整个过程背都没弯一下大气儿都没喘一个,喘也是被中岛敦夹喘的。中岛敦被他抱住之后看了看男人的眸子,像是在看自己笑话一样的目光,但好像又不是。芥川龙之介已经习惯他在自己面前出这些小状况了,自己那么看他也不是觉得他有多傻,只是觉得可爱而已。从看他练习演讲,到看他在浴室里摔了一大跤,再到现在,都是如此。
“唔……”
中岛敦被他抱着臀,两条腿夹住男人的腰两个人一起往卧室走。一接近卧室前面的走廊,做爱的味道、体液的味道和信息素搅在一起的味道就传出来,中岛敦的腰都软了,芥川龙之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将那个大家伙埋了进来,巨硕直接插进来,比刚开始做的时候顺畅熟练了不少。中岛敦被他顶得在怀里动了一会儿,又平复下来,芥川龙之介这次没让他在下面,发情期的人本来就难受,让中岛敦自己选择要做多久、力度大小比较好。
芥川龙之介把床单掀开,拽了条厚一点的毯子铺上去临时代替一下,再自己抱着他往后仰倒在床上。中岛敦骑在他腿间,自己撑着芥川龙之介薄薄的、恰到好处的腹肌动着腰,芥川龙之介的鼻翼慢慢变红,如果不是看他被自己搞得实在是有点儿惨,主导权还是应该在自己这里的。自己是军人,是外科医生,知道界限和尺度在哪里,如果不小心就会把他弄伤,军队里不少Alpha只要回家跟老婆耳鬓厮磨就会把女人操到发烧拉肚子,这种事情比比皆是,调侃他们按捺不住是真,知晓Alpha被彻底撩起欲火来有多可怕也是真。
芥川龙之介微微抬起头看中岛敦,大手握在他的腰间大拇指指腹在他汗湿柔嫩肌肤上慢慢搓揉,中岛敦的腰的确很细,自己已经够瘦,但他俩的腰差不多。中岛敦的身材还是不错的,该长肉的地方都长了,用后背位干的时候那两瓣臀上也挨了自己几巴掌,虽然没下狠手打,但手感的确不错。中岛敦的腿上也有少许的肉,匀称、刚刚好,再胖一点就是赘肉了,但再瘦一些又不好看了。
“……你太慢了。”
芥川龙之介哑着嗓子说。
中岛敦绷直上半身微微后仰,眼睛里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已经不痛了,但快感来得太慢了,不如男人大开大合或者精准戳刺来得那么迅猛直接。中岛敦前后动着臀,芥川龙之介的肉茎深入穴道被他反复挤压裹缠,一声声性感喘息溢出,春情更为荡漾。
“慢也不能让你来动。”中岛敦咬着牙回怼。
“嚯……”芥川龙之介长叹一声,像是在笑他逞能,两个人又继续保持着这个
文学老师跟自己的Alpha一样,这么多年了这个德行还是没改,就算我不行,我也不能让你行!芥川龙之介的体力和爆发力太可怕了,明明两个人都是第一次不是吗?中岛敦刚刚被他压在床上干得一次次高潮时还在想他是不是骗自己了,其实他在自己出国时约过炮?但芥川可不是在这种事情上死崩面子的人,他说没有就是没有。
那也太可怕了……
“啊……”
中岛敦抖着腿往下坐,找准位置之后让男人的器物再一次一举插入,芥川龙之介配合着他往上顶胯:“困么?”
“本来是困的,但是唔……你洗澡的时候、呜!你洗澡的时候,我在沙发上睡了一会,没那么累了……”
芥川龙之介跟他上下同时作用在一个点上,每次结结实实一撞把两个人都弄得头皮发炸。不得不说,骑乘位是真的很爽。
Alpha动着动着被他压倒,两个人一边接吻一边动作,中岛敦被他按着头亲到嘴唇都肿了才挣脱开,其实在大雨里狂吻的时候就已经有点红肿了,但现在被吮得更红,芥川龙之介在他被自己亲完、轻微缺氧头昏在缓神的时候起身翻面,将中岛敦重新压回下面。
“啊——”
又回到最初的姿势。
中岛敦不知道这三天是怎么过的,总之最后自己有力气起床接水的时候芥川龙之介已经坐在沙发上吃饭看电视了,电视音量很小,男人穿着半袖圆领衫和休闲裤、翘着二郎腿,跟其他居家的丈夫无异,好像前几天跟自己一样也累得不行的人不是他。他游刃有余,自己却被弄得差点儿小命都没了,而且以后每一次发情都要这样……吗?
又赶车又搭飞机总算回到家之后,中岛敦坐在芥川龙之介的车副驾驶座盖着男人的风衣睡觉。已经到森家大宅门口时芥川龙之介听到大家在院子里烤肉的声音,又是BBQ——芥川想,不过年轻人在一起不就爱热闹吗。他把安全带慢慢解下来之后解锁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了。
男人歪着脑袋看中岛敦睡着的样子,中岛敦这段时间真是累惨了,刚从大楼里放出来就被自己带回家做,发情期过之后还没休息多久又要工作,之后又要收拾东西回日本,中岛敦跟自己在超市排队付钱的时候靠在自己背上都能睡着。
“嗯?”
芥川龙之介叫他,中岛敦没醒。
“……嗯?”第二声叫醒了,中岛敦一睁眼就感觉热得慌,芥川龙之介的这件风衣是冬天穿的,内里全是绒,太热了。
“……啊?”中岛敦一掀开衣服看到芥川龙之介这件衣服的领口上一大片晶莹的水痕。
芥川龙之介不知道他怎么反应那么大,估计是太热了,睡了很久又捂得那么严实,也难怪。
我靠。芥川龙之介不爱洗澡,但是他不邋遢啊!中岛敦尴尬得脸红,芥川还以为他发烧了、或者是前几天工作到太晚生病了,还准备把手掌贴在中岛敦额头上摸一摸。
靠,完了,完了。
中岛敦连看都没看自己丈夫一眼,摸到坐垫后面卡着的自己的手机就下车了,衣服揉起来放在座位上,头也不回就进家了。
芥川龙之介皱着眉反应了一会儿,最后抓起自己的风衣展开来看。
“……”
芥川龙之介也把衣服丢在了座位上没管,拿起手机就出了车门。
“爱丽丝,让开啦,你挡在靶子前面我丢不准的嘛。”
森鸥外好声好气哄着嘟着嘴在赌气的小女孩。
“林太郎,你为什么不回家吃饭?”
爱丽丝插着腰气鼓鼓地走到森鸥外前面说,“可是我想回去!家里的饭比你办公室里的好吃。”
“哎呀,我一会儿还有一些别的事情……”
森鸥外蹲下来把飞镖搁在地上,搂着女孩笑。
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在美国呆了半个月之后一起打飞机回了日本,照例是在家里吃饭,中原中也和太宰治都去了,其他孩子们也都在。森鸥外听说芥川龙之介在部队里黑脸的事情时已经足够不悦,他不知道芥川为什么会黑脸,也懒得再去让知情人过来自己这儿说一遍真相,菲茨杰拉德迟早会拿芥川开刀,这是肯定的。过于突出的人就是如此,喜欢你的人会继续喜欢,讨厌你的人也会继续讨厌。
至于芥川龙之介与菲茨杰拉德做了什么交涉,森鸥外则毫不知情。他从一开始就没看好这段婚姻,这段拍错了的拖,福泽谕吉那边的孩子自己并不讨厌,但福泽谕吉知道自己所有的底细,得罪他之后只能在刀尖儿上屏息跳舞,没办法自由自在。福泽谕吉不是卑鄙小人,但谁又说得准呢?
所以,中岛敦当初没有被芥川标记的事情,一定不能暴露。芥川龙之介跟中岛敦早晚会完成标记,小夫妻爱情故事是小夫妻自己去续写的,自己只负责把该掩盖的东西掩盖好,该做的面子做好。
“我觉得你,是不想回去吃饭。”
爱丽丝盯着林太郎的眸子看了会儿,伸手摸了摸他下巴的胡渣。森鸥外不爱刮胡子,刮了之后会比现在帅很多。
“……”
森鸥外愣了一秒,然后笑了。“你很聪明诶。”
第十四章 滚
“诶,晶子,夏天到了你是怎么定妆的呀?”
与谢野晶子在商业街一层商铺之外的外设座位上把包打开,将蜜粉饼拿出来,掀开盖子对镜子补了一下妆。福泽谕吉的大楼在市中心的商业区,而她现在所在的这个商区较为偏僻,其实没什么特别好玩儿的,但自己对面这个女友每次约自己出来都已经自己定好去哪儿逛、去吃什么了,自己虽然没有什么心选,但每次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这种感觉还挺妙。
对面这个女友是与谢野晶子的高中同学,两个人一开始住在一个寝室,每天上课下课吃饭都一起走,关系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差,就那样儿吧,soso。
“用定妆喷雾对着脸喷三四下,再拿小风扇对着脸吹,干了之后随便什么散粉铺几下就行了,风吹日晒都不会脱妆。”
与谢野晶子看着她笑,她这个高中同学从读书起就胖胖的,不过皮肤还挺白,眼睛很大——虽然是肿眼泡,眼妆倒没怎么出错。
“下一个地方是哪里?”
与谢野晶子把包提起来拿在手里,小指翘起来在包带上一点一点着走,她俩很少聚在一起,与谢野晶子朋友多,社交网络上也常发跟好友们聚会吃饭喝酒的照片,这个女生偶尔会问她“晶子,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你都把我忘了”。
与谢野晶子并没有多喜欢她,是不想去主动接触、深入了解的类型,但既然是要出来吃饭逛街,对象是谁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偶尔跟老朋友出来聚聚也不是坏事。
“你想喝奶茶吗?”
胖胖的女孩的额角渗出一些汗珠,因为腿粗,她不管什么天气都要穿长裙,遮肚子遮腿,也从不露出胳膊。她挽着与谢野晶子的手,两个人穿过两家高定商店中间的小巷子,阴凉而宽敞的道路上吹来一阵很大的风。
“你忘了吗?我读大学之后就不喝饮料了。”
与谢野晶子笑着说。不过这个女生向来只顾自说自话,自己的事情她则并不是很关心,就算听了,也不会记在心上。有时与谢野晶子看起来倒像是很酷、谁都不甩谁都不在乎的类型,但其实她会把每一个自己真正爱的、在意的朋友的生日和喜好都记在心里的人。
“是的呢。”
胖女孩抬眼看与谢野晶子,与谢野也与她对视,微微鼓起来的眼泡和胖胖的脸让她显得像一只金鱼,或者是河豚?与谢野晶子感觉她们两个身后有什么影子掠过来了,高跟鞋踩在地面上之后又加了点别的声音。与谢野晶子在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经过之后感觉手上一沉,再一回头包就没了。
“啊……!喂!”
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的包被抢,还真是活了三十年头一次见,与谢野晶子本身体能不差,读书的时候跑起步来一些男孩儿还追不上自己,与谢野晶子指着拽着自己的小猪包就往背街深处跑的男人,看样子是惯犯了,这里是市内年份较久人流量也不算多的商业街,大部分商场都建了二十几年,挂着很怀旧的招牌卖些中老年朋友爱的商品。
她到底为什么要把自己约来这里?
胖女孩在与谢野晶子身后说:“晶子,高跟鞋!不要穿着高跟鞋追呀!”
女孩本来也想跟着追,但很明显,不方便——体重不方便,裙子也不方便。她把手机拿出来准备报警,又转头看附近有没有保安。
与谢野晶子看了看自己脚上踩的粗跟一字高跟鞋,单脚跳着把左脚的扣子解开,再把右脚的解开,把一双鞋拎手里直接往前跑。
“给我——站住——!”
黑衣男子已经甩了自己不远,但只要自己动静不小,并且在商铺面前大吼,应该不至于没有人探头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了怎么了?”
一家搞建材装修的店里有两个男士啃着餐点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儿,只见一个女子风一样从自己眼前穿过去,指着更前面那个黑衣男人吼着什么。
与谢野晶子的短发有几缕糊在脸上被她含进嘴里,蜜了一些唇釉,她现在已经顾不得什么包袱了,包里面有自己的手机和钥匙!这年头所有的重要文件都是存手机里随身携带的,弄丢了很麻烦的,包你拿走去卖钱无所谓,手机还给我啊——
“喂,站住,别跑小子!把东西还回来!”
两个男人把手里东西一放也跟着跑,与谢野晶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么跑过了,肺部剧烈疼痛、嗓子里不断冒出血味,感觉只要闭眼就会睡过去——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那么痛苦过了,上一次这样,应该是自己决定从森家出来,在森鸥外那栋仿佛用水泥抹过像监狱一样永远找不到来时的入口的大楼里疯跑的时候。森鸥外想让自己签保密协议,答应他们以后绝对不把中岛敦的真实病情以任何形式透露出来,打暗语都不行,自己撂下笔就往外跑,有几个彪形大汉想上来拦,但森鸥外全部制止了。
自己当时在楼里哭着跑,那天没有化妆,自己的眼泪糊满整张脸,鬓发都被自己润湿了。现在自己没有哭,但胸很闷,没来由地。
“哈……哈啊……”
与谢野晶子继续跑,旁边是一条观赏河,抢了自己的包的男人把自己往一条小巷子里带,这一带应该算是老城区,全是旧房子。自己身后的两个男人还没有追上来。
“……”
与谢野晶子感觉后背一阵刺痛,寒意随即蔓延而上,整个胸口都在发冷发痛。她抱着自己的手臂,立刻走到旁边一家人很多的便利店里去。
两个男人从后面追上来之后一直在找与谢野晶子的踪影,瞄到她已经在便利店休息区坐着把鞋子穿上了,面前桌上放着一杯热可可。
“……你怎么不追了?”
两个男人面露难色,又心急又狠,不过很不巧,与谢野晶子还真是不想让他们如愿。
“两个大男人跑不过我一个人吗?”
与谢野晶子抱着自己的胳膊,幸好自己反应快,不然这一伙儿人会对自己做什么,真是想都不敢想,轻则带去森鸥外面前盘问自己,重则先奸后杀或者先杀后奸,世道就是如此,她不信有哪个女人不注意自身安全的。她的身体还很凉,在刀尖上跑步一下子又回过神来的恶寒和还未消散的恐惧让她浑身不舒服,现在只想坐下来慢慢喝点东西,至于付钱,一会儿再说。打电话叫爸爸或者妈妈过来接自己吧。
“你们要是真想帮我,就不用管我进来干嘛了,上去追我的包啊。”
与谢野晶子说,“算盘打得挺好,如果我反应再慢一点点,你们就真的得逞了。”
她又想起那个其实在自己心里没那么重要、自己也没那么喜欢的,胖胖的女生,自己的高中同学——自己是为什么不喜欢她呢?因为她满腹牢骚,因为她总觉得国外什么都好、日本则什么都不好,因为她总对自己撒一些自己尴尬得没办法回复的、类似“你最近都不来找我玩,我好委屈,你冷落我了”的娇,因为她负能?
因为她对自己不好。这个女孩以前就是我行我素、自说自话的人,疯狂给自己塞安利,全然不顾自己感不感兴趣,只想自己巴拉巴拉说完了事;自己从来不在她面前提自己喜欢的东西,因为她不管对什么事情都持否定或者质疑态度;一直给自己说国外多好多好,但自己又没钱出国,只能做个普通社畜。
对极端负面的人,自己总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提防。不想接近,不想接触,不想相处。偏偏与谢野晶子并不是什么闷葫芦,对待同性朋友向来友善热情,毕竟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她讨厌弱鸡男、屌癌男,自然也对被社会规则和性别文化钳制蚕食的女性们十分关切同情,当朋友可以,吃饭逛街也行,但如若把自己当成情绪垃圾桶、什么恶心的话都往自己这儿倒,可不是件什么好事。别人是不是这样,自己管不着,但如若要跟自己做好友,自己绝不会选择这样的人。
对自己不好的人,自己为什么要喜欢?
“连我的老同学都买通了,森鸥外是真的厉害。”
“现在天要黑了,你们要是再不走,被更多人看到就不好了。我全身汗湿,你们两个人高马大,会被认为是在纠缠、骚扰我的。”
与谢野晶子喘着还没平复好的气,流着汗笑着对这两个男人说,
“告诉森鸥外,盂兰盆节我会给他烧一箱草莓牛奶补补脑子。”
其中一个男人瞪圆了眼睛、横着满脸赘肉还准备出手,挤进便利店想在下班之后买点吃的喝的的人越来越多,人头攒动,他们两个不好动手。与谢野晶子眼睛都没眨一下,难过都是自找的,愤怒才是正当情绪:
“包我不要了,滚。”
“你在哪儿啊?”
中岛敦站在芥川他们部队驻扎的山头给他打了个电话,自己是开车过来的,车停在山脚停车场,他在家里做了点简单的家常菜,本来是想等芥川龙之介回来一起吃的,但芥川的任务延期了,还得在山上多住一宿。
“我在帐篷里啊。”
芥川龙之介跟其他大男人抽烟聊天打牌,因为是私家士兵,根本不存在什么作风纪律,站在队伍里玩手机的人多得不是,不过个个挑出来都很能打是真的。芥川在自己的柜子被开之后不再在部队公开场合说话,但也不去私下确认到底是谁干的,如若自己那么做了,跟他们本质也没什么区别了。
重要的是中岛敦平平安安回到自己身边。
“呃……你要是忙的话,就先去忙吧。”
中岛敦听他身边有男人们讲笑吆喝的声音,自己出现恐怕会尴尬,因为自己在大街上被抓走好像就是芥川身边那帮士兵的手笔。他不想让芥川为难,也不想直接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些事情想起来就觉得……心口有些堵。
“……嗯?怎么了。”
芥川龙之介把刚刚叉了一块梨子塞进嘴里之后又被自己含了很久的牙签抽出来,从地上站起来理了理坐皱的制服裤,弯腰走出帐篷。中岛敦听到他身边又安静了,心慢慢松弛下来:
“我……从家里过来了,就在山头。”
“你怎么过来了?”芥川龙之介拿着手机往山口的位置望,这里不算什么深山老林,但晚上还是挺凉的,周围全是杂七杂八AB的味道,中岛敦上来恐怕会不太舒服。
不过也不可能让他直接回去吧。
“你知道路么?”
“知道,只有一条路嘛。”中岛敦提着手里的保温罐轻轻地甩,他的厨艺并不算特别好,但至少不难吃、能摆拍发社交动态,芥川龙之介这几天在家里都是吃自己做的东西。
“你穿外套没?”
“穿了,出门就穿了。”
“车停哪儿了?”
芥川龙之介知道他不好意思,其实自己也不是什么脸皮巨厚完全不在乎妻子第一次煲饭送过来的历史性时刻的男人,芥川问了许多有的没的,这个空档中岛敦已经走到半山腰处了。芥川他们最近在这边搭了营地备战军备比赛,如若他们要参加这种大型赛事,森鸥外会把所有人叫来日本,方便管理审核。
“停在停车场了啊,难道我要开到天上去吗?”
中岛敦觉得他还挺好玩儿。
芥川龙之介挂了电话把手机放进车里之后用薄荷味苏打水漱了漱口,他今天没喷抑制喷雾,在军营里所有男人都当Alpha使,他们也不在乎气味。他今天白天开着车在山里转悠考察地形,车现在就停在树林边,穿过几排高大的树之后就是一小片湖,夏天会干下去不少。
“芥川。”
中岛敦穿了件帆布拼接夹克踩了双运动鞋,如果他不通勤,还真穿得像大学生,芥川龙之介看过他和学生的合照,真是一张羊犊的脸——他想起自己当时在咖啡厅跟中岛敦阔别多年之后的第一次会面。
“……”
芥川龙之介头上还戴着歪斜扭着腰像是在喘气的帽子,身上的制服却整齐精神,别的男人都自己改领口改腰身,怎么骚炫怎么来,但芥川龙之介就硬是把这套制服穿出了私服的感觉。中岛敦的手机锁屏就是芥川龙之介穿着制服背着手站在家门口的背影。
“唔……”
中岛敦走到他车边刚想用手指戳他一下,就被男人揽进怀里吻,两个人在车边树下腻歪了好一会儿。中岛敦闻到熟悉的气味了——这段时间他们的夫妻生活是一直没断的,不是那几天做了那么多现在就没心情做了,这种事情是走极端的。要么就两个人都忍着死都不做,一旦有了第一次,之后只会经常做。有男人在就是方便——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如此。
“吃、唔……你先吃饭……芥……”
中岛敦手里的保温罐被男人提过去,他的身子是微微弓起来的,芥川从上自下吻,抱着自己的背让自己避无可避。
“在哪儿吃?”
芥川龙之介松开之后问。
“席地而坐。”
中岛敦用手掌摊开指了指地面。
“……”芥川龙之介皱眉。
“总不可能进车里吃吧,不是你说的在车里不能吃东西吗。”
中岛敦挠了挠头,这男人还真是事儿多,给你做饭已经很好了,我难道还要喂你?
“我肯定是要进车里吃啊。”芥川龙之介在月光之下看着他微微发光的鼻尖和嘴唇。
“双标,双标。”中岛敦抱拳。关系更为亲密之后,两个人说话倒像是在讲漫才,一点无聊小事可以扯大半天,但如若要分离,他俩又可以黏好一会儿,明明只是分开一会会。
怎么会那么舍不得呢?
闹了好几个回合之后,中岛敦觉得如若再跟他辩论下去饭就凉了,从市区开来这里本来就花了自己差不多半个小时,饭一定要吃热的,回锅重做多没意思,更何况这里还不能再次烹饪!
“坐好。”
中岛敦把副驾驶座的门打开推着芥川龙之介的背把他推进去坐着,伸手摸到芥川龙之介车顶的灯把它打开,再让芥川把腿挪过来面对着站在车门边的自己。
中岛敦把保温罐打开,把勺和筷子拿出来捏在手心里,抬起汤舀了一勺举到芥川龙之介嘴边。
“喝啊。”中岛敦也挑了挑眉,好像这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是挺正常的啊,有什么问题?
芥川龙之介花一秒钟反应过来,然后把嘴慢慢凑过去伸出舌尖尝了尝豆腐汤的味道,还成。
中岛敦从未有过喂饭的经验,但如果丢芥川一个人在这儿吃饭自己抱着手在旁边看也太奇怪了,自己总不可能慈母眼光盯他夸他吃得香吧!芥川龙之介吃饭速度适中,跟喂饭新手中岛敦的手速正好相配,芥川也想,如果是自己喂中岛敦,按他进食那速度,自己如果不喂快点他恐怕会饿哭。
“好吃么?这个烤肉。”
中岛敦夹了片牛肉给他,芥川龙之介全部嚼碎之后才吞下去:
“有点冰。”
“唔……”
中岛敦没注意到芥川龙之介一直锁定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为了跟芥川龙之介的高度相匹配,中岛敦还微微张开腿像小时候在地上定住做游戏一样站着,“我也不知道你们临时改变计划了,我早就做好了。”
轻微咀嚼声和喂饭时“啊,张嘴”“好吃吗”的简单对话之外,这片林地一点点声音都没有。芥川龙之介也从没被谁喂过饭,太奇怪了,又不是没长手——他当然会那么想,但中岛敦早就突破自己从小时候起就建筑起来的堡垒,牵着自己的手,两个人一起出逃了。目的地不重要,只要手里牵的是他就够了。
“撑吗?”
中岛敦能根据芥川龙之介日常的饭量推测出自己给他带多少最合适,芥川的确全吃完了,正正好。
芥川龙之介摇了摇头,转身在变档器旁边的凹槽里拿了一盒薄荷糖出来,倒了两颗含进嘴里。
中岛敦把保温罐收拾好放在芥川龙之介车后备箱里时,腰部一紧就又被男人抱住了。后备箱的门开着挡住了所有光源,中岛敦被压在车门边儿上,眼前和身后都是一片暗。芥川龙之介的嘴巴里的确没有什么味道,一直是淡淡的牙膏味儿或者糖味儿,再或者,就是他自己的味道。
芥川呼吸的热气和信息素的香味一起蒸出来的时候,中岛敦也泄出几乎马上就要投降的声音。
第十五章 生还
中岛敦不少同事都开了自己的FACEBOOK和Twitter,不论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刚大学毕业时对婚姻和爱情还抱着憧憬,社交网络上尽是向往美好生活的文字,以为自己是海王什么鱼都钓得起来,单单是钓倒是容易,但真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又是另一番风景了。有些生了孩子白天上班晚上带娃天天自闭的人甚至把Ins都删干净了,女老师抱怨丈夫不回家、在外面喝得烂醉让计程车把自己送回来,钱包里的钱还不够付,必须要自己来垫剩下的钱。男老师发现老婆婚后不再那么好看,眉毛稀疏脸色惨白,才发现自己真看不出来胜似没化的裸妆。
人制造标签,用印象来衡量别人、保护自己,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真实,嘴里说的是标签,看到的也永远是标签。就算标签掉在地上、真实暴露出来,也蒙住眼睛就是不看,觉得自己被伤害、被欺骗,活在标签里,但又唾弃标签追求自由。把一些无味又无谓的事看得那么重,做错误的事,人当然会痛苦。毕竟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中岛敦跟芥川龙之介好像正好相反,他们结婚之前根本不想接近对方半步,一个不爱一个,一个不挨着一个。他们各自承受,各自背负,就算还有许多话许多事情没有说给对方听,也不会让两个人产生距离感。不介意“秘密”或者“还没能说出口的事情”的存在,因为一直以来他们都在逃离秘密。
即便拖拍错了,婚结错了……又怎么样……
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对方了。如果没跟他相恋,生活只能算是普通而平淡,正是因为有了他,自己才笑出来,真正发自内心地,真正不假思索地,真正不带掩饰地、真正没有目的地。
“唔……”
中岛敦被芥川龙之介抱到车后座躺下,双腿曲起将自己打开,芥川龙之介先是没褪下身上一件衣物只开了必要部位,腿留在车外站在砂石地上,身子探进车里来啃食享用晚餐最后一道菜。信息素的味道清淡了许多,没有最初大雨滂沱之中激情点燃一触即发、两个人都失了控制那晚浓烈,浓度维持在一个舒适又缠绵的指标。中岛敦抱着男人的脖、子,黑丝白发都被汗润了一遍又一遍,芥川龙之介最初保持着稳而缓的步调,但每一下都带着很结实的力道,把车都撞得一摇一摇。
“啊……哈啊……啊、嗯嗯啊……”
中岛敦知道这里离营地很远,但不代表自己要在荒郊野岭引吭高歌吧?!不可以,也没必要。但芥川龙之介好像不打算给自己这个面子,原本就是Alpha,又是士兵,好像只要他不疲倦,这场性事就绝不会结束。
“芥川……”
芥川龙之介的唇舌在他的脖颈和胸脯来回地扫弄,中岛敦的乳首被他用手指夹住轻轻揪起拨弄,嘴唇、胸和下体都被他均匀又熟练地刺激,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对对方的习性喜好就越了解,也越来越亲密。中岛敦的穴道已经被抽插到有些泛红,男人将器物带出来刮蹭到时会有轻微的胀痛感,前段时间发情期过之后自己又瘫在床上睡了一天,芥川从医院拿了点消炎的药膏来帮自己擦。
“……你今晚不应该过来。”
芥川龙之介感觉自己被卷入了某种漩涡,跟他相处的感觉越来越不一样了,但好像又一直没变,感情是循序渐进的。男人撑着沙发垫动腰,车有规律地摇晃发出响声,最后冲刺时芥川龙之介是闷声不吭的,只有真的有话需要说时才会开口,其他时候都是被中岛敦裹到紧皱着眉表情严肃又似乎很沉沦的粗喘。
“那以后你,在外面……唔、就饿着睡吧……”
中岛敦被他按着大腿根插到高潮,两个人几乎同时到达,又同时恍惚了心神。芥川龙之介跟他贴着身子缓了很久,湖边的风一阵阵刮过来,水质很好,周边也没有垃圾污染,其实算是个野战绝佳地点。芥川龙之介拔出时一小声轻轻的“啵”,让两个人在黑暗之中都红了脸。
“哈哈哈……”
营地里其他男人应该玩得正欢,芥川龙之介跟中岛敦还保持着暧昧的姿势吸着性爱后的淡淡腥味在喘气,被后面营地的声音震得没动一下。中岛敦把身下垫着的衣服扯出来盖在身上,尽管下半身也是什么都没穿,腿还打开着,但该做的还是得做做。
“……没事。”
芥川龙之介没拉裤链,就这么走到前面拉开副驾驶座的门,拿钥匙把箱子打开,从里面拽出一个袋子。
又做了……中岛敦眯着眼喘息,每一次跟芥川龙之介的欢爱都是用尽所有心思和注意力的,做完之后会很疲惫,但舒畅和愉悦也是存在着的。如若两个人都很疲惫,上床之后也会亲热一会儿,这是释放压力的好方式。
“要干什么……”
芥川龙之介车上有很多日用品,大多数都是医院自己生产的,乳液、唇膏、外伤药甚至啫喱都在袋子里,芥川把一包无香湿纸巾拿出来,把冰凉湿润的布摊在手里。芥川弯下腰把自己的保温杯拿过来,中岛敦还没注意到他有这个杯子,看起来像老头儿用的。芥川倒了点热水出来淋在湿巾上,让布料变得温热,再绕回中岛敦身边拽着他的腿把他拉过来,用湿巾擦拭他的股间。
“唔……嗯!嗯……”
中岛敦咬着手指关节,原来他是想把湿巾捂热了再给自己擦……野外的确太不方便了……
芥川龙之介把他湿漉漉的后穴及周围都弄干净之后说:
“过来。”
芥川把湿巾揉成一团丢进变档器边的小垃圾篓里面,让中岛敦自己爬起来。中岛敦在将睡未睡、极其依赖自己的Alpha的状态里听到他说的话,仿佛听到天籁,挣扎着爬起来之后往芥川那儿爬去。芥川看他把自己的一件换洗衬衫披在身上歪歪扭扭松松垮垮穿了还不如不穿,穿了只会更性感惹人“疼爱”,嘴角扯出一抹慢而深的笑。
“唔……干什么……呜、唔……”
芥川龙之介将半勃的性器顶入中岛敦微张着的口中,顶入深处用湿热柔软的口腔来绞缠,让性器再一次兴奋起来。中岛敦不是没给他口过,那次明明已经要提枪上阵动真格了,结果芥川翻身就睡,给自己说“你没说过一次愿意”。中岛敦在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已经不期待跟芥川之间的接触了,大失望,好在他们现在不再提那个什么约法三章,就算不该做也已经做过了,统统见鬼去吧!
中岛敦圈起嘴巴让自己的牙收进去,巨大的异物顶入口腔,不适感和轻微呕吐感还是很强烈,就像上次一样……
“唔……嗯……”
但他现在知道芥川龙之介的敏感点在哪里了。
“……”
那晚中岛敦的下场就是,自己摸索着将男人吸到双眼像天天熬夜打游戏直到天亮一样红,军装好像是一道警戒线,穿着的时候尚可以控制心智和理性,在头脑清醒中做爱;如若脱掉,中岛敦只能自求多福。
大好河山,情人相伴,美哉。中岛敦应该即兴作诗或者作文章纪念一下这个不平凡的夜晚,但他只想哭。
泉镜花拨开挡住耳朵的发,把耳机塞进去,再用另一只手绕到背后把绑着头发的皮筋摘下来,一头蓝色长发散开。今天学校放假了,她错开了学校门口的人流车流高峰期,一个人买来很多大大小小的牛皮纸箱把行李全部打包好,在app上叫了个中面包车把东西搬回了福泽家。从寝室拿了伞和耳机出来之后她想去常去的商场一趟,毕业之后该开始规划自己一个人的旅行了,她朋友不多,但每一个都是知心好友,少女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晚饭的点,这个时间地铁肯定人满为患,她决定走着路去。
“伊豆……”
泉镜花的学校不在市中心那一圈儿,算是老城区之中的老城区,周围配套设施很一般,就算周末能出来玩也蛮无聊。她在安全岛站了一会儿,前面有一对夫妻手里提着菜挽着手先走了出去,她戴着耳机差点没注意到现在是红灯时间。她“哈”地倒吸一口气,穿着中筒袜和皮鞋的腿往后迈了一步。小小的安全岛在这个巨大的十字路口之中,楼房和商铺都离自己很远,好像低着头游到了湖中央回不去一样,她听到身后一辆大货车开过的那种轰隆隆的、具有钢铁滚石颠簸质感的声音,仿佛就与自己的背相贴着穿过,长发都被热风带得飞起来。
“……”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泉镜花伸手把额前的刘海轻轻拨开,抬头看了眼天空,下午下了场很急很大的雨,很快又平息,空气还很潮湿闷热。暗粉紫色的天上是无数薄而密的灰云。
“……啊……”
泉镜花发觉自己好像走错了路,但好像又没有,这是平常一直在走的路,没有问题,但现在根本不是深夜,为什么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她再看了眼时间,十九点十九分。小学的时候自己跟中岛敦打电话,中岛敦告诉自己,如果看到这种时和分数字一样的时间,证明有一个人在想你。
泉镜花正对面人行道边的红绿灯一闪一闪,像是很快要出故障。泉镜花已经打开LINE要给中岛敦发消息了,但红灯又闪到了04,应该马上就可以过马路了。
绿色的小人在圆形的LED屏幕上不断闪烁,这条街的绿灯时间向来很短,泉镜花攥紧了伞把和手机,快步走向对面。
“……!”
在她离人行道的坎还有最后四五米时,灯突然跳回了红色。灯坏了!不仅是红绿灯,这条街真的很奇怪,安静得可怕,连牵狗出来遛弯儿的人,今天都不见影。泉镜花感觉自己右边有一道巨大的黑影袭来,来不及了,来不及——
明明是绿灯不是吗!
司机咬着牙流汗,这片地带离高速路不远,他才刚刚吃饱饭上车,有点儿困倦打哈欠的时候开到这里,头上的红绿灯不知怎么了,一闪一闪,从红灯跳到绿灯,又一下子跳回红灯。
司机踩着刹车疯狂地打方向盘,驮着十吨木材的大型货车,撞进房屋里可以把一条商业街的人都卷入轮下的程度——车迅速拐弯撞上路边一家已经打了烊的立式面店。泉镜花的伞和手机甩向空中,少女的腹部被车尾猛地撞了一下,整个人弹飞了出去。
旁边一家花店的老板听到可怕的撞击声之后开门探头出来看,泉镜花的长发散乱遮住脸,跌坐在一棵树下,地上有少量的血。货车像一根巨大的棍子刺入商店之中,浓烟滚出来让整个街道像中了毒气。
“啊——快点报警!”
这个地段仿佛现在才迎来“今天”,沉默着屏息着流冷汗的“今天”。
中岛敦下了车就一路狂奔,找到电梯之后直奔手术室的楼层,高压低温楼层压抑又沉闷,芥川龙之介的另一工作环境就在这里,中岛敦在这儿其实还没混得脸熟,但大门开着,他直接跑了进来。芥川龙之介没有穿手术服,但戴着白口罩穿着白大褂,一双灰眸瞪着中岛敦。
“……”
中岛敦知道很不妙。泉镜花出车祸的消息传到福泽家时所有人惊起,从沙发上、餐桌上、床上跳起来打了几个电话就往医院赶,中岛敦是唯一一个直接冲进手术室的,其他人都按照规定,只能在特定区域等候。
芥川龙之介做梦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出在自己身边,而且还是在福泽家,中岛敦视作亲人的女孩身上——那片老城区设施太旧,红绿灯将坏未坏,雨后所有人都还没上街、店铺关了门在吃晚饭的时间,小小的安全岛和宽阔无边的道路——那个大货车司机当场死亡,面部的皮直接被剥落,同时,被车撞坏的其他小店铺里,只要还有人逗留,无一生还。泉镜花没有被车头直接撞飞或是被卷入车下,似乎已是万幸,她被车尾弹出几米远,流着血坐在树下陷入昏厥,腹部和腿都破裂流血。
“必须现在就手术。”芥川说,“检查了一下,内脏没有出问题,外科科室的人齐么?”
“齐……是齐,但是啊,芥川,”
一个比芥川年长的医生说,“你也知道……前段时间工厂爆炸,我们接纳了很多伤员不是吗……”
“……”泉镜花打着点滴昏睡在床上,自己身边这几个平日里一起开会、上下班的同事都躲闪着目光,好像想说什么,但死都不能说。这种脸上写着“我有秘密”但就是不说出来的人,他一看就火大。
“意思是,院内现在的方针是不接高危车祸手术,对吗?”
芥川龙之介身后站着还还流着汗没反应过来的中岛敦,既然不做手术,为何拿协议书出来让福泽谕吉签字?福泽谕吉就站在远处的家属区域等候,水也没喝上一口。
“是……这样没错,你之前去国外了,所以你应该不知道代理院长说的这个话。他没明着提,但这段时间医闹和手术失败率已经传出去了,院长们很没面子。”
“芥川,我们知道小女孩很可怜,但是我们是私人医院,要赚钱的,几百个员工要养呢。”
另一个人帮腔道。
芥川龙之介紧紧捏着拳头,指甲陷进肉里,中岛敦的眼泪一下子充满眼眶,他用手掌包覆住芥川颤抖坚硬的拳。
“……我想问,是谁让家属签的字?”
中岛敦问。医院好像人去楼空一样萧条,工作人员寥寥无几,就算自己直接冲进手术室都没人来拦一下,好像真的受很大打击一样死气沉沉。
“是……森院长打电话过来,让我们打印协议书的,但是其他院长的意见,我们也不可能不考虑。”
另一个戴着口罩、在幽幽的白灯下看不清面容的女医生说。
“……”芥川龙之介不想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开始怒吼,他低着头,脑袋不住地点着。中岛敦知道他对这个腐败恶臭的体系厌恶至极,但芥川又从不开口多说一句关于医院的事情,自己只能理解他。芥川龙之介说:“我知道了。”
“我来开刀,不给我助手无所谓,手术室给我,设备给我。我去签字。”
“芥川龙之介——”
中岛敦摇头说,“不行……怎么可能一个助手都不要呢?!你先不要这么说——”
“再晚一会儿就真的只能哭了,现在已经算是危险期了,不至于丧命,但她的腿会废掉。”
芥川龙之介转头定定地望着中岛敦,他的灰眸并不是没有光彩的,中岛敦即便在这种危机关头,还是能看出来他的意志。
“不是大手术,不需要动一整天。”
芥川这次看的是自己的同事,“拿电话出来,拨给家属,我来说。”
女医生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拨通福泽谕吉的电话,递给芥川龙之介。芥川拿着手机,等半老男人应答之后,芥川说:
“福泽先生……我是芥川龙之介。”
中岛敦看了眼手机,他感觉过去了很久,但其实从自己跑进这里面到现在,只过了半分钟不到。时间好像被拉长了,芥川龙之介保持着冷静的、清醒的愤怒,中岛敦知道他也刚刚接到消息不久,他今天在医院加班,估计饭都没来得及吃就搭电梯来了手术室。事情太突然,中岛敦今晚本来在网上授课在线答疑,接到电话之后就跑出家门,腿都软了还是开着车来了这里。其他公立医院人爆满,抱着新生儿的白领夫妇用纸板垫在楼梯间睡,所有人都狼狈委屈,警察好像预知了这一点,直接叫了本市最权威的军方私立医院救护车,把昏迷的泉镜花送来这里。
“手术还未开始吗?”
福泽谕吉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稳,但询问间带着略微的焦急。
“还没有,福泽先生,”
芥川龙之介说,“医院的人手不够了,外科助手很缺,主刀医生现在是我,我一个人来做全套,之后如若有助手愿意加入,我会让助手进来协助我。”
芥川龙之介的吐字很清晰,手术室非常安静,福泽谕吉也听得很清楚:“风险很大……”
“我知道,我都知道。”
芥川龙之介说,“我们的情况我已经给您讲明了,只有我一个医生,其他医生……”
芥川的眸子扫过其他同事,“出于一些没法在电话里讲的原因,不能参与进来。”
“镜花的身体最重要,我知道她有可能面临截肢的苦难,最佳手术时间以你们的判断为主。”福泽谕吉说。
“最佳时间就在这五分钟之内,如若再调其他医生过来……”
中岛敦看着嘴唇干涩发白、脸也完全变白的泉镜花,眼泪又一次流下来,是意外?在天都没黑的大街上?损失惨重到电视台紧急插播新闻,一条街被搞得浓烟滚滚,中岛敦连手机新闻推送都不忍心打开,听也听不下去。太痛苦了。
“我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办。”
福泽谕吉说。
“福泽先生……”
芥川龙之介知道对方是果决坚强之人,同样,福泽知道芥川不易亲近、阴沉的外表之下,他的责任心和实力。芥川龙之介的境遇,他作为跟森鸥外认识多年的旧友,并不是没有听闻。芥川和敦一样,打不倒他们的过去只会铸就现今的他们,孤独窘迫也好,排挤非议也好,都是。
“我挂电话了。”
福泽谕吉说完,真的立即挂断了电话,似乎不想耽误芥川医生的时间。
芥川龙之介将中岛敦往门外推,大脑不能停下,好像积累那么多工作经验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不会傻站着一脸懵逼,动起来,脑筋动起来,手也动起来,否则只能跌倒。
“在门外等。”
中岛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关在了大大的门外。
第十六章 敦很喜欢你
中岛敦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腹部一阵绞痛,想冲进厕所呕吐,剧烈的恐惧和不安让他坐不得立不得,他一会儿站起来贴着墙壁,让冰冷墙面隔着层薄薄衬衫刺痛自己的肌肤让自己冷静,一会儿坐下去埋着头。医院里开了空调,不冷,精神处于高度紧绷,原本以为可以暖和一些,但相反,他现在更冷了。芥川龙之介换了绿色的手术服便一个人拿着手机和一罐能量饮料进了手术室,白大褂脱下来塞在中岛敦怀里。
中岛敦抱着他的物品站在原地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芥川龙之介把左手套上手套,趁右手还没戴上,抬起来用手指指节把中岛敦卧蚕上沾着的泪珠擦掉。
芥川龙之介还没在这种正式场合跟中岛敦肢体触碰过,中岛敦抬头看他,眼睛里全是泪水根本看不清,
“别哭了。”芥川龙之介说完就转身一个人进去了,他好像有些不耐烦,但中岛敦知道不是,芥川未必不紧张,所有事情所有人都把他往死路上逼,他退无可退只能以进为退,接受这一切,用自己的能力取胜,让他们无话可说。中岛敦既担心泉镜花,又担心芥川龙之介,谁能料到这样的灭顶之灾能降临在泉镜花头上?
另外,中岛敦的确没听说过在医生和实习生都够的情况下,一个医院硬是不出医生做手术的,军方私立医院就那么自私冷漠吗?为了所谓的规避医闹带来的不必要的伤害,为了不让名声再受挫,还是为了背后金主股东集团的软威胁?
“……”
中岛敦全身紧绷着再一次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术中”的灯亮了半个小时,芥川龙之介应该还有很久才能出来,如果术中出现突发情况或者芥川体力不支,只会延长更久,今晚没有人想睡觉,也不能睡。
“哈……”
中岛敦一遍遍控制自己的呼吸,他想情况或许没有那么严重,但一个人出门在外求学工作多年,不论是什么事情,早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以及,当最烂的结果出现自己该怎么补救应对,这些当初自己还是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遇事还要请教求助好心的前辈老师的时刻,放到现在,倒是都能轻松解决。不管是什么……他和芥川都习惯作最坏打算并力挽狂澜了,这样自己才不会失望,难过则更是没工夫,补窟窿都来不及,哪儿有功夫黯然神伤?如若更好的结果来了,反倒会让自己松一口气、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没事。”
福泽谕吉不知什么出现在自己身后,厚重手掌搭上自己的肩膀拍了两下。其实最痛心的应该是福泽先生才对,怎么反过来安慰自己了?
中岛敦转头看自己的恩师:“我知道……但是芥川总是去冒一些险,出军时也有不少差点死掉的时刻,豁出去的确能把事态扭转过来,但还是……太乱来了。”
“他有把握,我知道,他们外科每年都要举办考试,刚毕业的医学生和老医师都要一起考,一分钟要打一百个结,还有无数的测试内容,芥川年年都是不带面试分那个板块里的前三,第一第二第三拿到手软,换着拿……跟他那两个哥哥三分天下。”
中岛敦好像在跟长辈吐槽自己老公有多烦似的,但其实这不算吐槽,芥川龙之介一直对自己很好,自己也一直理解他的心。福泽谕吉揉了揉太阳穴,他刚在家里做好简单的晚饭抬起碗准备开饭时接到电话,防尘布往餐桌上一盖就赶来了这里。所有人都已经很疲惫了,但没有办法。
“麻醉,切割,止血,缝针,全部都是他来做,麻醉科的大夫会不会来,他也不说……助理也没有,就这么直接进去了。”
中岛敦摊开手在空中晃了两下,摇了摇头深呼吸,福泽谕吉知道他很伤脑筋。
“我不是怀疑他的能力,但是……他就不会为自己争取一下吗?就算说一句‘我需要助理’呢?这部是理所应当的吗?”
中岛敦越说越激动,福泽谕吉不知道他是在生气还是在难过,又或许都有,中岛敦应该经常为了他着急。实际上中岛敦经常会莫名其妙生他的气,上次跑那么大老远给他送饭也是,一群大老爷们儿荒郊野岭也没个人支起火做个饭,就坐着赌钱,吃压缩饼干方便面,喝的是啤酒,要么就自己去打水来烧。这怎么行?都已经回横滨了,还要过战时生活?
中岛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芥川的气,可能是芥川总觉得“啊,这也没什么关系吧”,自己才会不舒服。他总是这样去透支、去消耗自己,把自己的需求压到最低,只要能生存下去就行,其他的都可以不要,其他的都可以给出去?怎么可能?于是那天中岛敦用保温罐打了包开着车就风风火火杀过去了,芥川龙之介一开始还有点儿懵圈儿他怎么来了,后面才反应过来。
“……”
中岛敦急得慌的时候,福泽谕吉适时地开口:
“我有没有给你说过他的一个事儿。”
福泽谕吉把手放回和服袖子里面,让中岛敦回到长椅边坐好,
“他小的时候,大概是……你住院的那段时间,你不知道这个事情。”
福泽谕吉把脑袋轻轻靠在身后刮了瓷的墙壁上,
“他以前说不写作业就不写,如果讨厌数学老师就不做数学作业,喜欢生物老师就做生物作业。你现在也已经是老师了,站在教师的角度上来说,学生这样做的确很欠揍。但那段时间他开始问前后左右桌的同学当天的家庭作业是什么,他们既惊讶又有点儿……不开心,可能心里隐隐知晓:如若芥川真的做了作业,一定会被老师表扬。所以,为了整蛊他,他们不告诉他真相,故意让他去做错的作业。”
“……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中岛敦皱着眉看着福泽谕吉。
“……当然。其实我也有些意外,他发现自己被骗之后没有直接冲到别人面前一顿狠揍,也没有放话威胁。但是那几天老师不想管他,他就只能问同学,他就这么做了三天错的作业。他兴许是觉得,不管是错的还是对的,自己只能写,写了总比没写强。但老师看他开始交作业了,就还是把每天作业内容编成短信发给他。”
中岛敦慢慢地点了点头,原来大魔头还有这段不为自己知的故事!要是以芥川以前那个脾气,谁敢整他、故意让他写错的作业啊?芥川估计得把那个孩子打得去补牙。
“好像还……挺朴实直白的。”中岛敦挠了挠脑袋,这是什么宝藏男孩啊。
“这个故事还没完。”福泽谕吉把食指竖到嘴唇前,表情似乎有些神秘,他们两个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好好交谈过,应该说,自从中岛敦只身一人离开家乡去往国外独自生活之后,福泽谕吉就算供他食宿,还是没办法管到他。他们是师生,是叔侄,也是恩人与受洗者,在福泽谕吉眼里,帮助孤独的孩子是自己的义务,是一辈子自己都想做、也一直都去做的事情,但于中岛敦,这是恩赐。太过于幸福会受到天谴,明明自己不能安于现状的——中岛敦当初也有点这样的念头——最后还是出国了。
福泽谕吉的坚定与稳重大概就在于,不管他与家人分开多远,时差多少,中岛敦也知道福泽谕吉的精神意志是不会变的,他不轻易许诺,也不轻信别人,这也是所有孩子从他身上学到的。
“但是他长期以来做的事情,好像已经在各科老师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坏印象,他又连着交了三天错的作业,于是理科老师……好像是物理老师,记不太清了——罚他抄教科书上最长的一章,一百遍。”
“理科吗……最长的一章?一百遍?”
中岛敦用气音提问,这儿是手术重地,不能大声说话,但这也太震惊了,像在听八卦一样刺激又有趣。明明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福泽谕吉好像意有所指。
“对,芥川他们班有个孩子当时在我这里办理了全托,他说当时全班哗然,都觉得芥川不可能写完,因为第二天早上老师就要检查了。”
“芥川该不会……”
中岛敦似乎猜到了结局,福泽谕吉点点头:
“他第二天早上交上来了,整整齐齐,用信笺纸写的,一百遍,字迹很工整,据说图表都没马虎,无可挑剔。一百遍,一遍都没少。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因为如果要做到那么认真地写完,一个晚上根本不够,两个大人不吃不喝地写都够呛。”
“太宰先生帮他了吗……”
中岛敦虽然嘴上那么说,但他心里知道,如果芥川当时真的回头是岸想好好读书了,就算老师让他去山上砍柴,他恐怕都真的会去吧。
固执又认真的少年,好似是最迷茫的那个,但做起事情来行动力又比谁都强——优秀,强势,随着年龄增长愈发内敛深思熟虑。
虽然性格脾气真的很让人无语……
“太宰当时在外地旅行,如果要帮他,只能传真,但那些信笺纸——的的确确,都是手写填满的,字迹也都是芥川龙之介一个人的。当时在年级组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老师们纷纷阅读,发现的确是芥川一个人写的。”
“其实我一直以来也不是很清楚森鸥外那边几个男孩子的情况,但那件事情好像还流传得挺广,我也听同行聊了,大家津津乐道,说芥川龙之介总算是……开窍了。”
福泽谕吉说,“当时你在医院睡觉,等你醒来出院的时候,这件事情又算是过了,所以你不知道。”
福泽谕吉望着长而幽暗的走廊远方,深处的黑暗里好像可以伸出手来将他吞噬,中岛敦当时住院住到做噩梦,医院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好。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件事吗。”
福泽谕吉又拍了一下中岛敦的肩膀。
中岛敦愣了一瞬,然后秒懂。
“知道了。”大男孩已经难受了一个晚上,现在总算露出了个轻松些的表情,他的嘴角微微浮起来。
“芥川……芥、川……先生……”
泉镜花的喉咙里似乎被异物卡住,说话的声音都模糊不清,后面她才想起来自己咳了不少血,滚滚浓烟粉尘几乎让她窒息,腹部和腿的剧痛又让人几乎昏死。她蠕动着干涩苍白的唇:
“您……还听、流行歌的吗……”
芥川龙之介做手术会放音乐来让自己专注,外科医生里不少人都那么干,为了调节紧张气氛,一人一句荤段子往下接然后一群人笑起来的事儿也很多。如果普通人的黄段子分成小白、普通司机和老司机的级别的话,那医生的黄段子应该可以分成轮船、航空母舰和太空飞船等等级别,芥川龙之介一直觉得自己懂的不少,做手术的时候光是默默听其他男医生开车都能学到更多东西,比如硬件加态度等于完美性生活,如何让对方感到更愉悦……聊的大多是和谐又完满的性生活。
“我看起来,像落后的人吗?”
芥川龙之介把手机放在远处的置物台上,“如果觉得难听的话我可以切,但是不保证合你的口味。”
“嗯……不用。”泉镜花的声音很虚弱,痛,呼吸都痛,但她的意识很清醒,心里也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只是意外而已,就算不是自己,也会有别的人受伤害……如果这样想的话,就能接受了……
“很好听……跟敦听的歌很像。”
芥川龙之介往空针管里注入麻醉剂的动作滞了一下,他罩了厚厚口罩的脸没有多凝重,中岛敦太紧张了,不过也是应该的,主刀的是自己,麻醉缝合止血后续工作都是自己,而患者是他的妹妹,换谁谁不紧张?芥川用手指弹了弹装麻醉剂的小玻璃瓶,清脆响声把快要睡着的泉镜花又激醒了。
芥川龙之介掀开被子,消毒之后将麻醉剂推入泉镜花的小臂静脉之中,音乐音量刚刚好,最舒适的程度,不会吵耳,旋律也很好听。
“敦……在外面吗……”
“在,他不可能缺席的,这种事。”芥川龙之介看了一眼长发被裹起来盘住的少女,把麻醉剂空瓶扔进自己脚边的垃圾桶,无影灯照着泉镜花袒露出来的、光滑的米白色肩膊,最健康白皙的颜色,妙龄——为什么灾祸总是找上门?好像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特大车祸只是意外,警察估计在现场已经忙疯了,整条街道完全无法通车,消息封锁又封锁,电视台报道死伤人数当然是往低了说。是,自己完全可以当它是意外,但如若硬要深挖些东西,未必不可以。他发现,只要是有关于自己的,似乎都是不好的事情,但有关于自己的,又总能跟森鸥外扯上关系。
“好……”
芥川将准备工作做好了,确认泉镜花昏睡过去之后就能开始。
泉镜花的气息慢慢变弱,她睡着了。芥川龙之介最后确认一遍所有工具,要用到的道具和针线全部摆在了托盘里,其实这些工作在读书时、备考时、实习时做了无数遍,他现在的所谓成就,就由这些枯燥乏味又闪着光的瞬间所铸就,没有一个练习是毫无意义的,对未来的自己来说。一分钟打一百个结,快速止血,在人体上找到所有致命出血点,完美切割身体,被叫去识别凶手是否熟练掌握外科医学知识——芥川龙之介回忆起那么多年的点点滴滴,森鸥外似乎有让自己转正、在医院掌权的打算,但自己并不在意票数与选举时那些蝇营狗苟。
属于自己的终会回来。
就算将其夺走,也没所谓。属于自己的终会回来。
“芥川先生……”
泉镜花突然又睁开眼,芥川龙之介已经将刀举到她流着血的部位,
“敦……很喜欢你。”
“……”
芥川龙之介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么说,话说,麻醉药怎么还没起作用?
“……闭上眼,睡。”
芥川龙之介用手盖住她的脸,轻轻蒙住她的眼,三秒钟之后把手拿起来,她果然又入睡了。
泉镜花其实早就困得不行了,但芥川毕竟一直放着歌,她会被声音吸引过去——他和中岛敦太像了,歌单几乎是重合的,她猜他们肯定不会特地去翻对方的歌单然后一个一个克隆过去,但就是那么邪乎,明明他们看起来并不相似,性格迥异,穿衣也不是同种风格,但歌单还真就一样。
她还听到,在自己说了敦很喜欢他之后,他轻轻地、又短短地嗯了一声。
芥川龙之介曾经还在基层工作时被叫去妇产科帮过忙——剖开产妇的肚子,眼前鼓起的腹部像一个黄色的球体,柔软又脆弱,自己眼前的是一道薄薄的、红色的血膜,要把它剖开来,找到子宫,又要在里面找到孩子,剪开脐带——读书的时候光是想想就觉得生理性不适,大量鲜血与直观暴露的人体器官、血液组织,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就算在实验室外面疯狂洗手甚至呕吐,都还是留在脑海里。手术做多了就麻木了,即便大脑已经累到不行,带进手术室的牛奶也喝完了。手都可以动。
自己当初接到森鸥外的电话知道中岛敦回国了的时候,自己才刚做完一场Alpha小开的手术,提起那个装了几升血的胃袋时也像拉起一道薄膜,当时其他外科大夫形象地说,很像避孕套被延伸拉长了。自己继续沉默,联想到了装着杀死猪或者羊之后拿来装血的袋子。Alpha的体力和精神力可以支持自己在手术室低温高压的环境中待更久,泉镜花的情况并不算不乐观,但自己也决不会马马虎虎。
刀划开表层皮肤时那种刺啦一声的触感,芥川龙之介以前会闭上眼去铭记,外科精英都是完美杀手,精确,果断,干脆,既灵活变通,但又吹毛求疵。
芥川龙之介用手指按住泉镜花的小腹,将针把她的伤口慢慢缝起来,像伊藤润二画出来的密密细细的针痕,蜿蜒又细小。
“芥川——”
一个年轻大夫,之前跟芥川搭档过几次大型手术的助手,推开门说,
“我可去他妈的领导吧,一群傻逼。不管了,我来帮你!岂能见死不救!”
芥川龙之介一开始没抬头,现在气氛正好,从一开始感觉就很好,现在正是好好收尾时。理着寸头的高个子医生知道这位医学新星的脾气,尴尬地说:“呃……我拿了牛奶和酸奶进来,你要哪个?”
“……”
芥川把沾了血的针封进防尘袋里,再放回托盘中,
“已经缝完了。”
芥川走到置物台旁边把歌关掉,再听就显得聒噪了。年轻大夫都傻眼了,自己都已经豁出去了,在会议室里跟那群傻逼吵了那么久,最后已经做好被开除的准备跑过来准备搭把手了——
芥川龙之介已经做完了?
这个芥川龙之介?
“我操。”
年轻大夫开始收拾现场,低着头忙活起来。
第十七章 家庭会议……?
芥川龙之介跟那个冲进来说要帮自己忙的年轻大夫一起把床推着走出了手术室,他知道就算所有人都一副德行一个嘴脸,还是会有一些缺钱但不缺良心的人站出来主动帮忙。话是那么说,芥川不想把其他人牵扯进来,到时候权责纠纷会更复杂,自己一个人操作手术的话反而会快一些,两个人在一起难免会有对话互动,只会把节奏拉慢。
中岛敦已经快困死在长椅上了,他只能把脑袋扬起来让脸对着走廊天花板上的灯,强光让他根本没办法好好入睡,眼皮将要合上的时候又很快分开来。福泽谕吉没办法熬那么久,上了年纪连不吃一顿饭都恼火,他被扶着回车上吃东西休息,现在还没上楼。芥川龙之介推开大门把麻醉劲儿还没过正睡得香的泉镜花送出来,中岛敦秒醒,从椅子上站起来立在芥川龙之介面前。
“芥川龙之介……”
芥川还没开口告诉他已经可以了、转进病房住院观察就行,中岛敦眼神涣散,重心也不稳,晃了几下就直接倒进了自己丈夫怀里。
“……”
芥川被他压着往下坠,之后又直接把他提起来,估计是最近太累了,他的工作不比自己轻松多少,他最近在忙导师资格考试的事情,自己又有很多工作,还要把重心转到日本这边来,中岛敦光是查表给自己拟订一份既不亏待又要符合未来计划和发展趋势的职业规划就要累死。
“福泽先生。”芥川龙之介喊了声。
福泽谕吉快步上楼走到手术室门口,谷崎、国木田等人全部都在,大家守在少女的床前。
“已经做完了,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在麻醉之前跟我对过话,情绪比较稳定。之后转到住院楼休息就行。”
芥川龙之介让中岛敦靠在自己肩膊上,手臂搂着他,用旁边年轻大夫递过来的免洗洗手液挤在手心里,透明膏状体遇热便融化,他在手心里搓洗了几下。
“好,谢谢。”
福泽谕吉点了点头,看了眼倒在芥川龙之介怀里的中岛敦,“……早点下班吧,实在是辛苦了。”
“没关系。”
芥川龙之介与福泽谕吉握了握手,之后又与其他人简单交流了一下手术情况和泉镜花的身体状况,全部忙完已经是半夜一两点了。中岛敦好像有些低烧,芥川龙之介把他扶回自己办公室之后用嘴唇直接贴上他额头试温,让他睡在自己休息室的床上,自己收拾东西。
每次做完手术都很累,其实身体和精神都已经疲惫,但一旦有突发状况,只能咬着牙上,好像在自己的阈限之外又额外拽过来一些精力供自己用,高度集中着精神度过手术时间。他从没在手术台上倒下过,再累都不可以。芥川龙之介惯例把电脑里的文件最后检查一遍、收拾桌面、简单清扫一下再走,可能是最近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一年有二十五天的休假,带薪的,他已经请了一部分出来用来跟中岛敦去福冈,不过还有充足的给自己休息。
从欧洲飞北美,从北美飞横滨,双身份可以给自己开辟很多道路、给予自己无数机遇,同时也让自己更疲惫。有的时候不是意识不到累,而是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等察觉时,几乎要昏过去。
“叮——”
电脑响了,芥川龙之介没有退出邮件,但这个点能发过来的,不知道会是谁?
芥川龙之介晃了晃鼠标,把邮件打开,是与谢野晶子发过来的。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与谢野晶子好像说了很长的话,每一段的发送间隔都不少,芥川龙之介想起他们以前一起拍的合照,每个人拿一张留作纪念,那张照片自己留在了森家,没有带去他和中岛敦的新家。
“好久不见,我是与谢野。在美国时我跟中岛敦有过短暂的会面,我将当年他的病历本亲自交给了他,向他坦白了他的真实情况。我是医生,虽然现在已经不再从医了……不过这些事情还是不能隐瞒。”
“至于跟他接触的契机,我想应该拜那些游行示威活动所赐,我们来自同一个很大的民间组织,很多中产人士以及上层人士都在里面,基本上都是高学历,或者身世显赫,再或者很富有、对社会有着自己的展望期许。因为同是日本人,有共同的朋友向我介绍中岛敦,中岛敦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他,我在日本一直是独居,很多重要物件我都是随身携带,因为我不确定森鸥外是否盯着我的父母和其他亲戚朋友。”
芥川龙之介看到这里时用手指抚了抚下嘴唇,所言不假,森鸥外的确干得出来这种事,当初他想软硬兼施让与谢野晶子签署保密协议把她拴在森家不让她走,但她死都不就范,疯了一样哭着跑出了森家大楼。在那之后森鸥外没有做什么实质伤害她的事情,但谁能保证森鸥外没有盯着她呢?
“我们见面之后不久,他就在游行上亲眼目睹了那位前议员被射杀的场景,而且那帮人只抓了他一个人。关键是,为什么只抓他一个?抓他的人又是怎么获得逮捕权的?我查了一下,那些人并不是正经警察,是雇佣兵……跟我们一样。当年我倒是听说过菲茨杰拉德,但跟他们交战是你们在做的事情,年代久远,我也差不多快忘记了。”
与谢野晶子当年是军医,当时大家都叫她天才少女。她森家呆的时间不长,但感受与自己应该不会有太多不同,但所有人都没有她受了委屈就说出来、察觉到不对劲就不会再全心全意付出的果断和坚决。倒不是说其他人就不果断坚决,其他人会权衡离开和留下分别带来的东西,从而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一条路。而她不一样,她不想为了那些庇护和钱财折腰献媚。
“我猜,一定是有人将我跟他会面了的消息传到了森鸥外那边去,美国这边未必没有他的爪牙,或者说,在世界范围之内,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根本瞒不了。中岛敦虽然是大学老师,但社会关系并不复杂,菲茨杰拉德那边的人一定又与森鸥外那边的人私下互通,知道了更多有关于中岛敦的信息。”
“你前段时间在欧洲出任务,随身物品是否保存好?我觉得你应该也被算计了吧。”
与谢野晶子不是笨女人,很快推理出芥川龙之介的东西被动过的结论。芥川当时看到衣柜里的香水小样掉出来,就知道似乎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是谁偷翻了自己的柜子,看了自己的手机,自己已不想去追究,不管是甲还是乙还是丙,都一样。比起勃然大怒,补救才是第一。
反正他对这个家本来就没有什么指望,能活下去,全靠自己,能生活得有滋味,是因为有中岛敦。
“我很想去拜访,毕竟这是我的问题,但如果再去见中岛敦,恐怕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我回日本之后一直正常活动,没有与你们联系。两周前我和许久未见的老同学在xx商业街逛街,突然冲出来一个男人把我的包抢走了,我跑着追,身后又有两个男人一起追,但迟迟没有超过我。他们想把我骗到没人的地方,但我识破了他们几个里应外合的伎俩。”
“不难看出都是森鸥外安排好的,我的那个老同学恐怕也是拿钱帮人办事。”
与谢野晶子知道现在应该是国内深夜,但还是给芥川龙之介说了整件事情,她现在已经飞到俄罗斯玩耍了,现在正是饭点,她在边吃面边打字。
“可能是我多嘴,我觉得横滨已经不能呆了,不管怎样。”
与谢野晶子当年还在森家活动的时候与泉镜花短暂地相处过一段时间,不过估计两个人都没对对方抱着太深的印象,只当是一个以前的玩伴而已。芥川龙之介把手指放在键盘上想打字,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告诉她泉镜花出车祸的事情吗?一场看起来是完美意外的车祸?
森鸥外实在是太黑了,自己越年长就越无法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种“恶”?看起来人模人样,实则烂成一团黑泥,这就是芥川龙之介那么多年来的所有感想。他甚至连恶言恶语都说不出,不是没有感慨,而是已经习惯无言、现在近乎失语。所有人都从后面缠绕上来蒙住自己的耳朵和嘴巴,最后连眼睛都蒙上,让自己感官受限,什么都无法表达,也已经忘了怎么去好好地表达。真正的恶甚至没办法为善所察觉,它隐藏在缝隙之中,所有人还以为它也是善,它与其他普通的东西别无二致。
“我知道了,更多事情不再在邮件里与你详谈,如有必要可以电联。谢谢。”
芥川龙之介最后还是没有将自己所看到的全部说出来,他连把所有事情梳理成文字的能力都不想用,也没有这个心情。这个家不值得自己上心,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是。只是原生家庭的阴影会伴随着自己一生,甩,甩不开;合,合不来。他当初自暴自弃堕入绝望深渊也曾想过自己为什么会犯下让大家都那么讨厌自己的“罪”,后面发现,其实“罪人”是谁不重要,总要有那么一个人来扮演哑巴苦行僧的角色,只是自己正巧做了点可以拿来当做借口的事情而已。至于金牌继承人的人选,从来不会是自己,尽管单拼实力自己并不差。
要的是那份巧言令色的嘴脸和过人的眼色。这些自己并不是不会,只是不习惯,也不喜欢。
与谢野晶子自然也是了解自己一直以来的做法,才会给自己说那么多,如若自己也早就麻木不清醒,她犯不着跟自己啰嗦这么多。
芥川龙之介把电脑关上,今天就先暂时不打扫了,回家睡觉去。
他走到床边拍了拍中岛敦的脸:“回家了。”
中岛敦被他弄醒之后用脸贴着男人的手,手抓住芥川的袖子两个人温存了一会儿,最后芥川龙之介还是把人抱着上了中岛敦的车开回家了,自己的车则留在医院车库里,明天再开走吧。
“那,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中岛敦把餐桌前的凳子拉开坐下,芥川龙之介这天刚从医院回来,泉镜花的恢复状况很好,中岛敦跟芥川经常去看她。男人把风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拉开中岛敦对面的那张椅子跟他几乎同时坐下。
芥川看他今天穿的这身衣服,下半身消失系列,一件大大的白T上面印着漫威英雄,一双细而白的腿在餐桌下面微微张开,普普通通的男人坐姿。芥川龙之介感觉他好像很紧张,可能以为自己要做什么重要讲话,事实上的确是比较重要的讲话,但放在日后的那么长的岁月里面,也不算什么。
“之前,我的柜子被人打开翻过的事情我也给你说过了。”
芥川龙之介跟他今天在外面订了位置,在餐厅最好还是说些无聊又开心的话题比较好,吃饭别太沉重,于是他决定单刀直入,
“半个月前,我结束了泉镜花那场手术的那个凌晨,我收到了与谢野发过来的邮件,她说她跟你线下会面过。我之后跟你参加的那个集社通了电话,他们告诉我,成员私下会面其实是不太好的,但如果你们本就有着渊源,他们不会阻止也不会多言。”
“再后来,与谢野回了日本,森鸥外叫了几个混混,顺便买通了与谢野的老同学,在商业街抢走了她的包,想把人拐进偏僻的地方动手……”
中岛敦听到前面那段话时还有点懵,但与谢野晶子如果因为自己这边的事情遭遇不测,那真是太让人难受了。中岛敦盯着透明的玻璃桌面,自己有些惨白的脸映在上面。
“镜花的车祸,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中岛敦先意识到这些事情的所谓关联性,这也是芥川龙之介最不想开口的,谁能再拿这件事情出来说呢,不管是出于什么?
就连说出口都带着颤抖。
“那个路段并不是主干道,也不是城市建设重点,镜花的学校建得比较偏,好像很多新学校都如此。最近交通情况好像出了些问题,红绿灯开始出错,那么大的路,成年男人过都要在心里捏把汗,更何况是她。”
芥川龙之介用介于痛苦和忍耐之间的表情跟对面的Omega对视,中岛敦今天休息,是芥川的意思,中岛敦跟他总是连轴转连超负荷了都意识不到,透支自己,消解自己,
“那个司机当场死亡,没有家人,案底乏善可陈。”
“你是怎么知……”中岛敦一说到车祸这事就开始掉眼泪,泉镜花在病床上连挪动身子都很困难,每次要翻身擦洗身子、上厕所都需要几个人围着用帘子隔起来,慢慢地操作。无妄之灾——一个男人伤成这样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让人伺候,心里一定也很沮丧难过,挫败感油然而生,更何况是个美丽的女孩——在医院里没有什么形象可言的。
越想越难过,虽然泉镜花心态不差,但中岛敦总是忍不住去在意。
“你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各种渠道都可以。”
芥川龙之介把左右手握在一起放在桌子上,
“我想告诉你的是,这场车祸是否被人利用过?”
“一种其实算是随性又傲慢的犯罪,如果泉镜花当时没有遇到那辆车,那她现在一定安然无恙在度假;如果她出了车祸,没有人会出来喝倒彩,但肯定有人暗自欢喜。就是这么回事。”
芥川龙之介的手被中岛敦牵起来,两个人慢慢地把手掌心贴在一起了。中岛敦想,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本身就是龌龊的、不可想的,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为什么不可以这么想?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吗?
他当然会那么想。
利用老路段,让一个失去了人生希望又犯了错要被收拾的替死鬼坐上那辆大卡车,身份随便伪造一个就行,任何方面的资料核对好不要出错就行,然后他在那条路上“随便”怎么开都行,如果事先算好了泉镜花会从学校里出来走哪条路,的的确确,怎么开都行。
那个司机甚至都没活到消防车救护车冲过来的那一刻,附近就有大队,出车不算慢。
据说脸烧烂了,死无对证,只能提取头发和残存的一些指纹碎片。
就是那么巨大、那么悲惨的一起事件。如若说有人有心利用,只能说世间的恶真是不能为人所想象的。恶就是恶,甚至不能分出个等级来,在往后的岁月里,只能看到更恶的东西,比以前更甚,让自己无法呼吸。
“我们……”
中岛敦这几天在家里的飘窗前坐着,拿着本未读完的小说慢慢翻阅,用冰牛奶冲抹茶拿铁粉可以喝三大杯,看着窗外公路上的绿化带和穿梭的车辆,直到太阳下山,他心里都有些不安。芥川龙之介对自己来说太重要了,是那种还不可以想象他离开后的场景的重要。
好像只要有对方在,自己在生活里面,能笑得更舒心一些。
“我们……走吧。”
中岛敦的眼泪掉在玻璃桌上,一滴一滴积在之前的泪滴上,液体表面张力达到极限之后液滴破开来,水渍散开来,在桌面上开出透明之花。
芥川龙之介伸手把他脸上的泪擦掉,没说话。沉默就是一切了,他们只能走,还能怎么办呢?
如果没有哪里能容下他们的话——
“啊……”中岛敦低头擦眼泪的时候微微分开腿,他的大腿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片一片的红斑,不痛不痒,但看起来挺恐怖的。
“我的腿……”
中岛敦用手再摸了一下大腿上的红点,真的没什么感觉,到底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怎么。”芥川龙之介走过来看,手掌掀开他的长T恤,男人慢慢在他腿边蹲下来用手仔细摸了摸,温热又柔和的触感让中岛敦不注意夹紧了腿,把男人往一边推。
“过敏吧。”芥川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手是不会就这么拿开的,男人把两只手都抚上他的大腿,一只手搭着一条腿,让中岛敦站起来之后,芥川就相当于趴在他腿间了。又奇怪又暧昧的姿势——中岛敦拽着衣服下摆:
“医生……你干嘛……”
“昨晚我不在家,你吃的什么?”
“蟹,虾,煮了个海鲜粥……”
中岛敦从上往下看他,自己从来没用这个角度看过芥川龙之介。外科医生兼雇佣兵用那种带着温度的目光看着自己,手看似是在给自己诊断,实则是揩油。但好像揩油这个说法也不太准确,毕竟婚都结了,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变得该了。
“擦点药能好得更快,不过看你的身体状况,应该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芥川龙之介去客厅抽屉里翻了会儿东西,把医院自己生产的皮炎膏拿出来挤了点在指尖上,又蹲回去一点一点抹在中岛敦腿上过敏了的地方。男人手法很熟练,不愧是医生,素人都是一通乱抹,中岛敦感觉他多的一点儿药膏都没浪费,全都均匀抹好了,而且吸收得很快,清新的药味儿,在皮肤上很好推开。
“唔……芥川、干嘛……”中岛敦感觉腿在被他轻轻地玩,很奇怪,芥川龙之介的手不会急躁失态地在自己身上乱弄,但每一下都能很好地点起火来。中岛敦的衣服下摆时不时撩过芥川龙之介的额头,芥川把它直接拉起来露出中岛敦的大片腰腹,中岛敦感觉自己这是在助纣为虐,两个人在餐桌边以这个奇怪的姿势待了一会儿,最后芥川龙之介还是正式出手了。
中岛敦被他舔到晕头转向玩到眼花缭乱,男人抱着中岛敦丢回卧室大床上之后两个人用后背式玩了一轮,做着做着中岛敦才想起来今晚订了餐厅,再不去的话预约就作废了!
“笨蛋、啊……不是要去餐厅的吗……”
中岛敦撑在床上,膝盖跪在床上保持着这个连得很紧的体位,芥川龙之介在他身后舔了一圈他的耳朵:
“那你快一点,就可以了。”
第十八章 新
中岛敦不是个从来不会难过的人,十六七岁是他最忧郁彷徨的时候,没有人在他身边,他也没有融入过哪个圈子。同学之间常常约着出去喝酒吃饭,实际上背地里又互相讨厌着;家人各有各的事务,如果自己说出心事,总感觉有点打扰他们,而且显得太无病呻吟。他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已经很幸福了,你还想要什么呢?他当时会想,无语,是你们不懂。但当自己想通之后、走出来之后,忍不住又发出跟其他人一样的疑问:自己当时在想什么?除了好好念书,自己还能干嘛?
青春期的人很有趣,想的东西或许没有道理,但没办法否认他们努力思考、努力生长的价值。很多知识积累便是在这个时候,中岛敦也是在中学的时候一边天马行空一边翻开了一本小说,之后看了更多文学,越看越入迷,下定决心想当文学老师。
自己从来不是个不会难过的人,但会被别人的一屏一息牵动心弦,会被别人的话语左右,很奇怪,有从不在乎别人的话、真正地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人,也有完全相反的人。回过神来时,自己早就成了后者,太在乎别人的感受,有的时候反而会把自己的感受和需求一压再压直至没有,化为一句“我都可以,随便你们吧”。
让自己真正开始思考自己想要什么的,是芥川龙之介。决定回来结婚买房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在想了: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在芥川身边的生活吗?我乐意吗,我会后悔吗?
直到现在,自己跟芥川龙之介早就成了名义上、实质上、精神上不可分开的生活伴侣,自己还是觉得当初结婚的决定没有做错。
“冷吗?”
芥川龙之介从驾驶座上起来,安全带解下来弹回原位慢慢摇动,中岛敦在副驾驶座上盖着一件毛呢羊绒大衣,等芥川走到自己的窗边把自己的手拉出来摸的时候摇头。
“不冷。”
中岛敦被他捏着手心握了会儿,把大衣也拿起来搭在两个人座椅之间下了车。“走吧,进去吧。”
福泽谕吉在家中等候多时,其实在他们两个做出那个决定、打了电话告诉他之后,他便立刻起身穿着衣服说要过去看他俩,但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各自加班,一个在学校一个在医院,半老男人这才把围巾和大衣放下回屋。中岛敦觉得让长辈亲自过来未免太过失礼,又打电话让芥川赶紧定位子,三个人找个时间吃吃饭,最好把能约出来的家人都约出来见见。要走的是自己,应该是自己回家吃个饭道个别才是。昨天把福泽谕吉接出来、三个人一起去餐厅吃了晚饭,今天则是他们两个正式离开的日子。
中岛敦不禁想,虽然芥川龙之介在雇佣兵生涯中去到世界各地无数个角落,但他的根基始终在横滨,医院在横滨,车子在横滨,朋友同事都在横滨,他如果跟着自己回了北美,相当于是自己把他骗婚骗过去了……从当时芥川一脚踹开菲茨杰拉德的办公室门开始,自己就发觉,这男的是真的够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那种勇,“你来吧,老子怕你?”的那种勇。
真是笨蛋……
中岛敦皱了皱细细的眉,又心疼又被某种热暖填满心窝,走在芥川身后牵住了男人的手,两个人都僵了一会儿,然后紧紧地握在一起。他跟芥川在天气还热的时候决定了要走,无数交接工作、人情事宜处理到现在才全部弄完,毕竟自己刚来没多久,又要走了,摊子一大堆也不可能推给别人。中岛敦在学生之中很受欢迎,自己在讲台上说要走的时候台下有两三个女生哭得语文卷子都湿了、
“把手放开。”
芥川龙之介低声对中岛敦说,中岛敦听完之后反应过来,尴尬又有点害羞地撒手。芥川伸手打开了福泽家后院儿的小木门,他们准备从这里进去,短暂地道别之后便离开。森鸥外是知道两个人要走的事情的,芥川龙之介起初不知该不该通知森鸥外,因为就算自己不告诉他他肯定也知道,中岛敦却一直劝说他打电话回去讲清楚,就算只说一句“我要去环球旅行”,也应该知会一声。
“来了?”
福泽谕吉围着围巾出门。他一直在后院儿附近的一间书房里写字,他最近收了些学生过来做课后辅导,而且不收取任何费用,他去大学里带研究生也从不收费不拿红包,接受采访的时候还说,钱不是那么赚的。中岛敦看到福泽先生走出来的那一刻就开始流眼泪,成年人不论何事都是自己扛,实在扛不住了才说出来,对中岛敦来说,从小到大,扛不住之后想要回家、想要倾诉,对象只能是福泽先生。
“福泽先……”中岛敦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芥川龙之介觉得他现在可能没法儿好好说话,伸出手又把他的手拉回自己手心里握住,向福泽谕吉点了点头:
“如您所见,晚上九点整的飞机,我们一会儿就要去东京了。”
福泽谕吉看着眼前黑发灰眸的男人,他似乎那么多年一直没变过:
“好。”
“我……”中岛敦说一个字就泄出一声哭,“我会常回来的。”
“好。”福泽谕吉继续点头,他知道他们总会找到一个宣泄的方式,却不是彻底阻断与外界之间的联结,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好——福泽谕吉是这么想的。只要这两个孩子还在一起,便不会有什么重大的变故发生。
“我真的……我会、我会常回来的……”
中岛敦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虽然自己的确该走了,这里已经没有他和芥川龙之介的容身之处了,但是他还是会害怕的。人是不可能为自己而活的,人也为了别人而活——
福泽谕吉轻轻拍了一下中岛敦的肩膀,中岛敦小的时候也会哭鼻子,那个时候自己可以将他抱在怀里安抚,现在孩子早就长大了、
“从小到大无数个人劝我不要在乎,我知道自己是在自寻烦恼,但如果要让我只管自己、不去理会别的任何人,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中岛敦在初冬傍晚灰蓝色的天空之下、小小的后院门口一边说一边低着头掉泪,芥川龙之介把手抬起来放在他眼前,用食指指侧把他的眼泪擦掉。
“那就继续在乎吧。”福泽谕吉操着低沉有力的嗓音说,他算准了时间,他们不可以在这里聊太久,因为森鸥外说不定过会儿就会杀到自己这儿来。
“继续在乎吧,敦,不论是朋友、家人还是所能影响你的,你越是试图去改变自己的心态,就越会发现自己做不到。倒不如说,正是这种个性造就了你:善良,却又谈不上天真,所以可能会满腔思虑。至少你一直在思考着,而且你已经很不错了。回想起来,以前是我和其他老师对你的要求太过严格。”
“我们都过得很好,我,谷崎他们两兄妹,镜花,我们都很好。”
福泽谕吉看着中岛敦的金色眼睛说,“你们也是。”
“我一直都是这么跟他说的。”芥川龙之介拿手指了指中岛敦,中岛敦鼓着眼睛瞪他,不想理他。
“现在几点了?”福泽谕吉把问题抛出来,芥川低头看了看手机,现在已经快六点了。天黑得很快,如若下雨的话行车会有些不安全。
“唔,对,差不多到时间了……”
中岛敦差点儿以为自己忘记带证件了,又想起来自己检查了五六遍,不可能错的,就在衣服口袋里放着,跟芥川的两本放在一起。在家里芥川问了自己三次“带好没”,自己都说“带好了”,芥川不信,亲自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检查:证件果然没带。外科医生一记冰冷眼刀杀过来深深刺入文学老师心脏之中突突飙血,中岛敦不再回嘴,把证件揣好。
“那,明年再见。”
芥川龙之介跟中岛敦一起在福泽谕吉面前轻轻鞠躬,中岛敦一向把恩师当成父亲,与福泽之间的情感表达也并不浓烈直接,但又沉甸甸地存放着。
“好。”福泽谕吉很少说“好”,今天见到他俩反复说了好多次。
果不其然,将两个孩子送走之后不到十分钟,福泽谕吉又听到后门那边传来声响,森鸥外被几个下属载着过来拜访自己了。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未曾跟森鸥外交好过,后面对事业发展的理念有所相悖,两个人慢慢地说不到一块儿去,加之森鸥外染指非法领域的事情,当年也只有自己知道,两个人最后分道扬镳,一个是医学翘楚、实业家,一个是教育家、演说家,八竿子打不着,互不冒犯互不来往。
打破这种微妙的、平静水面之下暗流涌动的和平关系的,便是芥川龙之介跟中岛敦十几年前的“那件事”。福泽谕吉至今已不想再去追究究竟是哪一个孩子先主动、哪一个孩子陷入被逼迫的困境之中只能就范,倒不如说,芥川和敦都不像是会因为“被胁迫”而做那种事情的人,即便当时年纪尚小。福泽谕吉一直觉得青春期的人产生懵懂情愫、想要触碰彼此的身体、对性与爱充满好奇,是很正常的事情,也一直将“他们两个互相倾慕欣赏”作为那件事情发生的引子,带着恶意揣度别人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做的事,他也从不点头同意什么阴谋论、仙人跳说法。森鸥外在中岛敦因信息素紊乱、心率及其他指标异常进医院的时候,在自己面前暗示过以这次事件缔结芥川跟敦之间的婚约、两家从此不再有机会相抗的意思,自己只能沉默。
芥川龙之介也是在那个时候遭受冷遇,在森家如履薄冰,其他人跟他在一起玩儿只是因为不好撕破脸,在森家长大的孩子不可能跟被大人画了叉的残次品继续心贴心一生一起走,福泽谕吉为此感到悲哀。
芥川龙之介优秀吗?毫无疑问,他是个十分优秀的外科医生,同时又是战绩斐然的雇佣兵,每个人性格各有差异,儿时也犯过错闯过祸死钻牛角尖,芥川的为人却没什么问题,他从来不是那种让人不想接触的人。
就算你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也从来没有说你不是一个好孩子。
福泽谕吉在中岛敦出院、魂不守舍仿佛灵气活力都被夺走一般生活着的时候,这么告诉中岛敦。
中岛敦是否被标记、生理上几乎不可翻盘逆转的关系是否实际存在着,福泽谕吉也从未看到过真切的证据。森鸥外给自己的数据表明中岛敦的确是被标记了,而当时自己家里并没有人在场证实,即便在那之后所有人都默认“芥川跟敦的确有这个关系”,传言这么说,家里人这么说,自己都从未亲口承认过。冲动行事的代价便是背负流言,这是芥川当时所要接受的,在学校里被暗中欺负针对也是必然,福泽谕吉在泉镜花手术时也向中岛敦说过。芥川既然有那个本事挨过来、不发火不砸桌子不打群架,那就说明他心里是知道分寸的。
至于两个人结婚的事情,福泽谕吉是确认中岛敦愿意回来结婚买房之后,才联系的森鸥外。
自己做不到尽善尽美,年老、精力不如从前的当下,自己或许在四面楚歌之中会显得更为无力,但如若之前一路走来都没有出过问题,就算犯错也用全力弥补,足够强大,伤痛便不会到来。中岛敦常常因为孤独而不安恐惧,其实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没有谁会永远勇敢。
福泽谕吉只为中岛敦真心地深爱芥川龙之介、两情相悦选择共度余生而欣慰,却从没产生过“家里有一个做了错事变脏了的Omega小孩,赶紧丢出去算了,能有人接盘真是太好了啊”的念头。森家那边有多少人怀着“芥川早早就在外面玩了Omega,还直接标记了人家,导致之后只能硬着头皮结婚,真是牛掰” 的想法在拍手祝福两人新婚,这个自己不得而知,或许没有,又或许每个人都如此。人心叵测,思考太多只是徒增烦恼。
站在他们两个这边的,从来不止有他们两个人本身。
福泽谕吉想到这里,再一次拉开后院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跟自己一样慢慢衰老但因为有好好保养、褶子没长得那么快的脸,森鸥外笑起来跟年轻时一样,不知道他有什么鬼点子。
“稀客。”福泽谕吉说,“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记得后院在哪里?你之前敲错很多次门。”
“嗐,年轻的时候给我开门的都是美女,差点进去了就没出来,险些忘了是来找你的。现在哪里还有美女的门给我敲。”
森鸥外身后站着戴着墨镜穿着黑色制服的随从,福泽谕吉可以确定自己对森鸥外并无友情之爱,泉镜花的车祸事件里,森鸥外动了多少手脚,自己也查不到,就算怀疑,也没有充足的证据。那个当场死亡查无可查的司机跟森家没有任何关系,如若提起,森鸥外一定会用一副懵然的表情看着自己,然后笑着说,你在说什么啊,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演技可以骗过任何人。
“我在做饭,要吃吗。”福泽谕吉礼貌性地挽留了一下,结果森鸥外还真不客气:“好,正好今天家里佣人放假。”
“……”
福泽谕吉的眸子沉了一下,森鸥外回头让随从回车里等不要跟着进来,然后转头跟着福泽一起进了家门。木门再一次缓缓合上,在那之后没人知道里面是春风还是暴雨。
“小镜花,我们还是搬回我原来的住处了,离我工作的地方很近,是我还没回日本的时候住的房子。带院子,一个大车库,还有狗窝,虽然我们还没有买狗……”
“芥川龙之介当然是待业青年了,他刚来这儿一个月都没工作,别人啃老,他啃我。呃,好吧,虽然看起来像我包养他,事实上也是我在包养他,但他不准我这么说,连一个字都不能提。”
“开玩笑的……其实他的话,工作还是好找的,之前给你说过菲茨杰拉德的事情,芥川带的雇佣兵精锐部队跟菲茨杰拉德资源置换了,菲茨杰拉德想在军工行业的竞赛中拔得头筹,跟芥川合作了几次,成绩都很理想,芥川现在在北美这边也走了很多绿色通道,拓展了不少人脉……森先生?啊,森先生啊……森先生原本想把芥川叫回去,说可以让他当院长,但其实那个军方医院本来就全是有身份的人,只要入股就能当院长,那些股东的面子也不小,芥川说,不用麻烦您了,我自己开诊所就行,然后啪地把电话挂了……”
“啊,所以芥川先生真的一个人开了个诊所吗?”
泉镜花觉得不可思议,在她脑海里小诊所都是做黑心打胎手术的,芥川一个外科新星、雇佣兵界神枪手怎会沦落至此?她的伤口早已痊愈,虽然还有一些浅浅的疤痕,但芥川在出国之前都联系负责医美的同事帮她做了,还问她要不要去黑眼圈、去眼袋,或者打瘦脸针,再或者送她一个玻尿酸疗程,这才多大年纪就开始搞这些七七八八的?青春少女真的有被冒犯到好吗,中岛敦才不让她去。
“也不算吧,正好我们这里新开了一家整容机构,价格很公道,也不贵,我看了价目表,真的很划算,芥川就去应聘了,在会议室里聊了十分钟就定了,下午回来换了个衣服打了个领带就去上班了……就是帮想要整形的客人调整脸型之类的,的确做得挺自然,凸嘴塌鼻梁宽厚下巴都改得很好,立刻拆线都不肿。”
“……说得我有点儿心动……”泉镜花已经进入大学,她现在在自己宿舍床上咬着手指跟中岛敦打跨洋电话,“真的很便宜吗,那我过来做?”
“你要做什么啊?你别听芥川瞎说……”中岛敦在家里备课,芥川龙之介去开会了,好像是雇佣兵队伍一年一度的动员会议,会改变人员编制、讨论任务地点和战略部署,很复杂也很劳神伤财。芥川龙之介以前都是在台下听讲的人,几乎不发言,现在也开始上台坐着边喝水边说话了,据说是因为在北美名气更大了,菲茨杰拉德在本土说话比较有分量,大家都很好奇这个在战场上乔装打扮的亚洲军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不是,我觉得芥川先生的同事说的是对的,真的不能熬夜,我的眼袋越来越厚了……”
中岛敦一边笑着一边继续跟泉镜花聊,他的笔电打开对着窗外,外面是宽阔的院子,草坪每半个月修剪一次,这片街区的报纸男孩、牛奶男孩和修草坪男孩是同一个学校的,中岛敦久而久之跟他们混熟了,除了每个月付固定工资之外还跟他们一起踢足球吃披萨。这里的小孩子分化得很早,每个人都欣然接受并且包容自己的第二性,也尊重别人的第二性,喷雾效果也奇好,中岛敦就是在这边喷了喷雾穿梭于各个大教室与各种Alpha近距离接触。芥川一开始还不相信一个Omega能对抗信息素到这种地步,横滨本地也有几乎杀气味于无形的药物,但流通很少,几乎就是研发者家属熟人圈子资源共享。现在人在国外亲眼所见,的确信了。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慢慢待机,画面是芥川龙之介跟中岛敦前段日子在家里院子烧烤的时候,邻居给他俩拍的照片。中岛敦系着围裙打开大瓶可乐,瓶盖被强力柱流哗啦一下冲出去,褐色可乐喷溅出来洒在摆满了烤好的肉的桌子上。芥川龙之介穿着中袖圆领毛衣和休闲裤,站在旁边一脸看精神残障的表情,手里还抬着刷好了酱刚准备下去烤的一盘牛肉,嘴角一撇嫌弃到不行。那天所有的东西都是芥川烤的,会摆出这种表情理所当然,无可非议。
时间流转回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离开日本当晚。
“这个面不好吃。”森鸥外在福泽谕吉家客厅里看电视,看了一会儿就喊饿,福泽谕吉把一碗乌冬啪的一下往他面前重重一放让他先塞塞牙缝,森鸥外拿起筷子开始吃,“你是不是拿过期的给我吃。”
“我要是真想闹你,早在茶里下泻药了。”福泽谕吉把所有饭菜摆好,坐在森鸥外对面开始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卡着时间把他俩送走,计划通。”
森鸥外一语道破福泽谕吉的心事,福泽也没什么太大反应,森鸥外跟自己向来势均力敌,自己从没想过以什么事情要挟他,没有必要,尽管他们早已不再是朋友。
“你都知道了,还能好好地在这儿吃饭,某种程度上我也挺刮目相看。”
福泽谕吉回呛,喝了口汤。
“我没想过阻止芥川君出国。”森鸥外说,“那是他的自由。”
“你知道就好。”
“毕竟他们已经结婚了,芥川君就算有大动作,总得考虑考虑自己的家庭吧。”
“他反而是最不会做什么大动作的那个。”福泽谕吉摇摇头,“菲茨杰拉德给他开的路已经足够他这辈子在国外衣食无忧了,如果说他渴望着什么的话,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太宰、中也和他,每个人都是优秀的,太宰和中也现在也如愿以偿过上了最好的生活,他们三个已经没什么继续竞争的必要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森鸥外点头,福泽谕吉嫉恶如仇刚直不阿,居然可以跟自己坐在一起平静地吃饭,这才是奇观吧。森鸥外想,泉镜花的车祸,就连自己都没想到,而到底是谁做的,有意把脏水泼给自己还是本就是自己下面的人一手策划,森鸥外反反复复问,也没个准确答案。森鸥外回想起这么多年的一切,甚至觉得这似乎是必然:就算不是自己做的,别人都会觉得是自己做的。就像当初一样:芥川君没有标记敦,两个人没有实质越界行为,但流言就是那么传的,大家都是那么认为的,渐渐地这就变成了事实。没有人是为自己而活,每个人都在被他人所左右。
中岛敦走出电梯之后感到越发反胃恶心,冰凉爬满整个后背,想吐,头晕到刚刚上课的时候差点直接倒下去,但还是硬撑着把这节大课上完了。
该不会是发情了吧……不可能啊?中岛敦特别注意用药的有效日期,上周刚买的新喷雾,绝不可能失效。但是一个一个排除可能性之后,最后一个可能性就出现了,这是最不可能的可能性吧——
中岛敦冲进厕所解决反胃感,吐干净之后按下冲水键,拿出从没用过的那根东西开始测。其实他是有些抵触心理的,毕竟从结婚到生子,又要跨一大道坎。
芥川龙之介在二十分钟之后接到中岛敦打来的电话,彼时芥川还在诊所里跟病人叮嘱回去之后不要吃辛辣的不要吃刺激性食物你的伤口裂开或者线炸了后果自负疼也别叫谁让你那么能吃,口袋里的电话一直在响,他说了声抱歉就走出手术室接电话:“喂?”
“……”电话是中岛敦打来的,但是中岛敦却不说话。
“……打错了?”芥川龙之介刚准备直接挂断,中岛敦却又说话了:“……诶,你先别挂。”
文学老师在学校教学大楼的厕所里捂着嘴巴深吸一口气,然后给芥川龙之介说,“我怀孕了。”
“我操,真绝了。”
“操。”
“我靠了。”
中原中也摘下耳麦在营地里扛着步枪走,边走边骂着什么,守卫的人好奇:“中原先生,怎么了?”
“诶,你们见过前一天晚上战略部署还在的人今天早上就调班跑回家了吗?真绝了,关键是不是临阵脱逃也不是装病。”
中原中也越想越觉得妙,说着说着就笑出来了。演习赛在即,每个队伍都要拿积分领奖金,结果芥川龙之介昨晚接了个电话就走人了,走得毫不拖泥带水,走得潇潇洒洒,事实上组织部当时就批假了,只是自己做了那么多年军人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是芥川先生吗?”一个新兵冒出头出来问,“是怎么回事儿啊?”
太宰治也从更衣室里走出来,理了理衣领,接过话茬:
“嗐,还能是什么事儿,男人除了结婚那天和孩子出生那天,还能有什么事情那么上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