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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岛敦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点儿不舒服。
有一个词叫做人定胜天,他现在还没工夫看手机推送上哪个哪个地方天灾人祸哪个哪个国家又枪战劫持了,人类的伟大坚强从来不必多加解释,所有人都懂,人不仅打不死,还特么贱。中岛敦有的时候也会想是否是他自个儿太考虑别人的感受,太懂别人,所以连自己都不懂了,总做无用功。
人定胜天,这个人就是芥川龙之介。
因为芥川龙之介总把天聊死。
芥川要出门办事的时候:“你要干嘛?”“出门。”“去哪儿?”“下楼。”
在商场选运动会要穿的球鞋时:“这双鞋好看吗?”“好看。”“那这双和刚刚那双,你觉得哪双不错?”“都行。”“……是真的好看还是假的好看?”“真的。”
周年纪念日时:“今天我们要出来吗?”“……啊?”“……”“盂兰盆节还在下个星期,你可能记错了。”“……”
中岛敦和他在一起一年了。他之前用社交软件都不怎么说话,在群里一般都是闭麦,需要所有人回复“收到请回复”的时候,他才说一句“收到,谢谢”。和芥川龙之介聊天是他说的话最多的时候,有时可以一次给他发个五六条过去。芥川人话不多,心理活动丰不丰富他不知道,不过打的字还真是不丰富。如果说“哦”“嗯”“啊”也太不会谈恋爱了,“哦哦”“嗯嗯”“啊啊”在尽量表现得不那么冷漠的动机下反衬出它们其实还是很冷漠,中岛敦总算懂了别的人在谈恋爱的时候被对象回复这些词语之后是什么心情。
不巧,芥川还真就是这么回复的。
“算了。”
中岛敦在图书馆某个角落握着一直没有收到对方回复的手机想了会,把英语书合上,不打算再管这件事情。芥川龙之介兴许是在组织语言,所以才会发省略号;芥川龙之介大概是还在想怎么接话,所以不回;芥川龙之介可能在谈事情,没办法专心看手机,所以回了个“嗯”……中岛敦一直都那么想,但心里总不会太舒坦。他把手指移到和对方的对话框上面,有一个取消置顶的按钮,手指快要碰到的时候又移开了。
他把手机熄灭丢进书包里,慢慢起身把凳子拉回桌子下面,轻手轻脚走出理科自习室。
他从不对别人发脾气,动怒本来就很浪费时间,那么多年也没人惹他到可以让他取消置顶,三十岁的男人这次中奖了,荣登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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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项目怎么样了?”
“在做。”
“不是说上面有人在查利用职务便利勾结商界人士的官员吗,还要抓典型,诶诶诶,你们都注意点儿。”
“嗯。”
“菜不好吃吗,芥川?怎么吃那么少啊今天。”
“没。”
“诶,他今儿个怎么了,中原?”
饭局上都是熟人,大男人们吃饭喜欢抽烟,平常芥川偶尔会提几句让他们掐掉,这次连嘴皮儿都不动了,不过眉头还是没放松,一个人低着头拿着个碗随便吃点菜,饭都不盛。中原中也看了眼自己旁边的上市公司一线精英,今天芥川话少得有点儿不正常,能让他不正常的,也就只有那个前段时间被芥川看上的大学生了。芥川也是第一次主动对别人说想要在一起。
“哈哈哈……”太宰治当然也懂芥川龙之介这样是为哪般,不过男人失恋表现得都不明显,芥川这样子应该还没失恋,估计是吵架了,要是真的掰了,芥川可能都懒得来吃饭。“他可能在办公室抽烟抽多了,头昏。”
芥川龙之介一直没应声,后面才点了点头。他今天确实抽了不少烟,想得越多就抽得越多,想不出来就继续抽。
他昨天从早到晚都在开会,一直没腾出时间来回复中岛敦,等他九点过下班去地下车库取车的时候,拿出手机问中岛敦在哪里,对方一直没有回复。打电话过去也是数秒忙音之后短促的一声应答,像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接、接的时候还不太情愿一样。他当然听得出来,而疑问都搁在心里,他这个岁数的人也不会把什么事情都挂在嘴边了。
“怎么不回我?”芥川把车开出车库准备去接他过来吃夜宵喝冷饮,中岛敦却直接说:“刚刚在看书,没有看手机。我明天早上五点要去篮球队训练,先睡了。”
末了,可能还是不忍心,中岛敦补了一句:“晚安。”然后中岛敦直接把电话挂了,这是不想给对方任何机会回嘴。回嘴的话,可能他会更不知道怎么应对。
芥川龙之介把贴在耳边的手机慢慢往下放,深呼吸把手机丢回凹槽里放着,“嗒咚”一声砸下去。
今天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吃晚饭,芥川和中岛敦的位置似乎对调了,芥川说的话比中岛敦多。中岛敦之前几乎都是秒回,芥川龙之介和他说什么他都能接几句,现在要么就是弧很久不回,要么就是简简单单回几句。芥川龙之意识到中岛敦生气,也是在抽了一包烟之后。但是他不知道理由。
他俩一直都好好的,每天都会见面,一起吃东西走路购物,不爱照相的两人也有不少合影。中岛敦愿意把自己给芥川的时候,芥川也没像其他乱七八糟的男人一样提棍就干干完倒头就睡、录个DV挂色情网站上或者搞点稀奇古怪的情趣道具,能温柔就温柔,该忍的就忍,不让中岛敦太难受。等中岛敦慢慢适应,开始有感觉了,他才开始索取,在他能接受的范围之内要他。
“说起来,太宰,你什么时候结婚?”
桌上有个老铁夹着烟问穿着沙色风衣、已经吃好了在喝小酒的太宰治。棕发男人摆了摆手:“嗨,说我吗?前段时间谈了一个,吹啦,我开车去接她,她让我走。”
“为什么啊?”
芥川龙之介发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
“她觉得我让她等得太久了,女人一等过三十岁,就等不起了。其实我倒是……怎么说,我不那么认为吧,但是她觉得自己累了。”
中原中也笑了几声,像是轻蔑也像是安慰圆场。这俩人一直都这样,“你他妈也有今天,失恋了吧”这种感想肯定是有的,一个人惨另一个人就负责幸灾乐祸,但最了解对方的还是他们。中原中也不久之前也结婚了,他们这帮人还算是上流人士,不过骨子里还是头二十岁出来闯荡时的那种男孩儿特有的懵呆傻,很多事情一个男人一辈子都不会懂,五十几岁还很幼稚的人也不是没有。
“芥川呢?多久结婚?”
“……”芥川龙之介已经有让中岛敦入籍的打算了,等男孩儿大学毕业就把他接过来,该同居同居该添置家具就添置家具,原本这是件好事,但他这个时候有点开不了口。可能是因为对象生气了,他也有点不太舒服。“遇到合适的再说。”
他刚刚说完,中岛敦就给他打来电话了。他们两个赌气的方式是,忍着不给对方打电话,看谁先打,谁就输了。这是无声的竞赛,没有规则没有约定,但是两个人都会较劲儿。芥川龙之介清了清嗓子:“喂。”
“我的身份证,是不是放在你那儿了?”
有一次中岛敦来他家过夜,身份证搁桌子上忘拿了,芥川龙之介给他收起来放在自己钱包里了。“是。”
“你现在下班了吗,方便吗?”中岛敦拿着手机站在走廊上和他打电话,秋风摩擦他的迷彩外套,他之所以能听到风声,是因为芥川龙之介一直沉默。
“你现在要吗?”芥川的口气很涩。饭桌上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因为芥川龙之介今天确实不对劲。可能真是为情所困,才会这样吧。
芥川龙之介下班的时候给他说过“下班了”这句话,但中岛敦也没回复。芥川以为他已经不想看自己的信息了,但中岛敦看到了,在芥川发过来的时候就看完了,但还是不太想回复。一旦有很大隔阂,就不会再像原来那样不保留了。
“要。”“你拿来干什么?”
“……”中岛敦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身份证钱包手机必须都带齐,这不是常识吗?“我周末和同学去灯光节看展览,要用身份证买票。”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个字,又输了。
“……”
“我去找你吧。”
“我过来给你。”芥川龙之介说完这句话就拿上外套出了包间,开上车去中岛敦的大学。中岛敦念的是工业大学,男生很多,形形色色帅哥一箩筐,但还是嫩。他一身黑色立领风衣,表情冷淡,皮肤也苍白,目光锐利盯着前方慢慢开进校园,不太和谐。
芥川龙之介把车开到中岛敦院楼下的时候,中岛敦正好背着书包从楼上下来,两个人在门口相遇。中岛敦背着黑色帆布书包,一件薄薄的深色迷彩外套衬得他更苍白透明,但外套颜色不及本人的脸凝重低沉。白发男孩抿着唇皱着脸看芥川龙之介,看第一眼以为他很难过,但再看又觉得他只是被风吹迷了眼睛。中岛敦平时看到他都会笑,现在不笑了。
“给我吧。”中岛敦慢慢下楼梯,走到离自己还有两个台阶的男人面前,向他伸出手。他现在才察觉,芥川龙之介是不会谈恋爱的,也不知道他以往三十年是怎么过的。他自己也有点累了,毕竟芥川和他年龄差距在这里放着,本来就有很多聊不到一起去的地方,如果芥川再忙点儿,和自己说的话再少点儿,那还处什么处?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
芥川龙之介把自己手心里攥着的身份证慢慢递出去。连把他拉到怀里抱一抱亲一亲都显得很不自然,明明两天前这一切都很自然。
“……”中岛敦拿了身份证就转身上楼梯,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他转身往下看,芥川龙之介就那么站在他车边、台阶下,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看着自己,表情比平常还要难看。芥川的眸色本来就很暗,在晚上路灯正好把他隔开放在阴影区里之后,更是看不见了。中岛敦只能看到他和自己一样紧抿的唇。
“你走吧。”
中岛敦出声说。
其实是应该在一起聊聊天的,气氛好的话他们还会干点儿别的,但中岛敦明天的确要早起去篮球队训练。热恋的时候,哪怕只是短暂的分离都会让人觉得世界末日来了,黏在一起根本舍不得分开。所有的一切都很不自然,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巧妙地疏远。他想就那么把芥川丢在一边别管了,最近学习上也有很多事情,看书看到反应迟钝,和同学们一起去灯光节也是想让自己出去放放风。如果某人不忙,自己应该和某人一起去,不过某个人一直不回自己,那算了,你忙吧。
“你让我去哪?”芥川龙之介问。
我开车去接她,她让我走——
他当时听到太宰治的这句话,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总觉得这是句分手宣言,而他自己也每天来接中岛敦,万一中岛敦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那就凉凉了?
“……你家。”中岛敦知道他也不高兴了。
“那你呢?”
“我家。”
“……”
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先回去吧。”中岛敦的家离学校不远,自己走路回去也成。
芥川龙之介站在原地不动,像草坪上的名人雕像一样青着脸直着腿,中岛敦站在上面,他站在下面,两个人僵持了很久。中岛敦最后还是下了楼梯,看清芥川龙之介的表情之后,他突然又不想和他冷战了。
芥川的眼眶红了,咬肌一直在动。分明是在抑制什么感情,还没到哭的程度,但难过是真的。
中岛敦也没预料到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能露出这种表情,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变成:
“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
中岛敦被他红了一圈的眼睛搞得也有点无所适从,他发觉自己好像说错了,又改口:“我们年龄差距很大,我在学校读书,你在公司里上班,本来就没什么太多交集。我之前以为,生活中没有什么利益关系的话,可能会更好相处一些,关系会更简单更纯……”
“累了就回去睡觉,饿了就吃,烟抽多了该戒就戒。”中岛敦说到嘴唇干,他今天一整天心情也不怎么样,接满了放在书包里的水也没喝几口。“该干嘛……就干嘛吧,前段时间你们做的那个新运动饮料……”
还是敌不过习惯,其实芥川龙之介最近在忙什么,他都是知道的。叮嘱他关心他几句已经成为一种融到毛细血管里顺着血滴浸入更深处的行为模式了。但他即刻收声。
不要关心他,不要再管他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自私的、愚笨的、不想说出口的、会伤害到别人以及自己的,都不要再去理会了。芥川龙之介永远是芥川龙之介,不会是太宰治、中原中也,不会是中央空调,也不会是普通男人。像世界上其他所有人不会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半分一样,中岛敦也改变不了他什么。芥川龙之介也是三十岁的人了,没了自己也不会怎么样,每天分分钟几十万进账,住半山豪宅区开进口车抽进口烟,跟普通大学生根本在两个世界。
所以他才不想和自己解释吗?所有事情都藏着掖着,多一句都不会说吗?自己到底是下属还是男朋友?
“有些事情,你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我也不想听了——
还是下不了狠心说出口,中岛敦自己也颤着把这句话说出来,眼睛一直没看芥川的脸。他有的时候会想,芥川到底在坚持什么呢?而如果他们都不是玩玩而已,芥川又为什么显得不上心——
中岛敦控制住自己的联想,芥川龙之介不是玩弄别人真心的人。他如果不喜欢自己,也不会和自己一直拖。
芥川龙之介还是没动,中岛敦抬头快速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眶更红了。芥川有直接亲上去让他闭嘴的想法。
怎么可能不在乎他呢?怎么可能不爱他呢?只是习惯不说了而已。中岛敦每天给他发的东西他都会看,也都记得,什么时候吃完饭,去哪个课室看什么书,和哪个社团一起吃饭唱歌,他都知道。他也没告诉中岛敦,自己也下了课程表的软件,中岛敦什么时候有课不能玩手机,什么时候没课在打球,自己也知道。所以每次打电话给中岛敦时,中岛敦都是可以立马接的。
再所以,昨天中岛敦隔了很久才接,也是有问题的。他一定是在犹豫该不该接。
也好在芥川龙之介不傻,很快就察觉到了。只是他也没什么准备,从中岛敦表现出疏离,到自己被甩,也就不到两天。
也不是被甩,但他不想理自己了,这和自己被甩没什么区别。
中岛敦看他现在又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觉得谈恋爱真是件奇妙的事情。你以为不可能改变的事情,你以为很坏的事情,也不一定是你以为的那样。大起大落,患得患失,恍恍惚惚。但根本上的东西,还是动摇不了。根本除不掉根本。这个笑话好冷,中岛敦觉得有点儿好笑,但还没做好准备笑,难过了一天肌肉僵了,自己也累了。
芥川向前走了点,把他拉到怀里重重地勒住。中岛敦想挣脱,而男人把头靠过来,嘴唇吻住中岛敦的。这大概是他泄露情感的唯一出口,中岛敦感觉到他的狠急,明明可以好好地抱在一起吹着风亲,芥川现在的动作却像是要把他拆吃入腹。中岛敦等他吻完之后用手背碰了碰被他弄湿弄红的嘴唇,说:“我不是要和你分手的意思。”
舍不得,还是舍不得分手。
“我回去了。”
其实原句应该是“我回去打扫课室,还钥匙,然后回家”,但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沉默却又太残忍。
中岛敦上楼的时候忍着没有回头,他知道芥川龙之介会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那股轴劲儿自己消散,自己也说了不是分手,但芥川肯定不懂,既然不分手为什么不和他说话。
先开开心心看完灯光节,再把该考的试考了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做什么事是自己的权利。中岛敦是不会说“你给我滚”“分手,你这个垃圾”“等我心情好了再和你说话”之类的话的,但芥川可能会这么理解。他不想再去解释了,一味付出本来就是最不经济的,怎么可能有真的不会累不会感到难过的人呢?芥川龙之介不会冷漠到感觉不到自己对他的感情,但如若他不应答,神仙也会叹息。
我也会难过啊。
“笨蛋。”咬着牙说。
“木头。”挤出来这几个字。
“芥川木鱼。”
二十岁的大学生念叨到最后直接给他起了个外号。
中岛敦上楼打开课室的灯打扫卫生,走过走廊时可以看见楼下,但他还是没看。芥川龙之介在他打扫完关了灯之后才开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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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好?请问是中岛敦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中岛敦正在课室里摆弄明天要用的试管,接到芥川龙之介的电话之后还是等了很久才点接通键。他们已经十天没说话了。
“我是,您哪位?”
陌生男人身边有酒杯和音乐的声音,应该是在酒吧。中岛敦以为芥川闹事被拘留了,但太宰治在那边说:
“你过来接一下他好吗?他醉了,不让我们扶,问他车钥匙放哪儿了也不说。”
这个男人肯定知道自己和芥川龙之介是什么关系,所以根本不介绍自己,直接说“来接一下他”。中岛敦是第一次发觉,自己和芥川的事情,芥川那边的朋友还是有人知道的。他已经把自己介绍给他朋友了吗?
那么烂的酒量,去喝什么酒?
“他喝了多少?”
“啊,我数数,一,二,三,四……”
芥川是一杯倒,太宰治数到三的时候,中岛敦已经觉得太夸张了,而电话那一头的男人数到了八。
……真行,会不会酒精中毒啊?
“好的,我过来。”
三秒钟之后,中岛敦把白大褂脱下来挂在挂钩上,出了实验室。太宰治发来的定位显示酒馆在离芥川家不远的商业街,喝成那个样子肯定开不了车,扶回去比较好。中岛敦拿了手机钥匙进的酒馆,没什么人,芥川那一桌也快散了,他们都打算换个地儿吃夜宵划拳,但某位老总喝到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也不好就那么把他搁这儿。
中岛敦走近那张桌子,芥川龙之介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立领风衣,一只胳膊伸直搁在桌上,另一只胳膊弯成一块小区域,头搁在里面,面朝下。中岛敦走过去,慢慢蹲下来贴近他的衣摆,埋在胳膊下面的缓而粗的呼吸可以带出芥川自己的香气。芥川没睡着,但是头昏肯定是免不了的。中岛敦拉了拉他的衣服,“诶”了一声。
“你跟着过去看看吧,喝出事就不好了。”中原中也有事要先走,他对太宰治说,“喝完酒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死了的人也不是没有。”
“知道,你去吧。”
太宰治也没空管中原中也要去哪儿,他比较好奇的是还处于冷战期的中岛敦和该怎么把醉了的芥川抬回去,又要和他说些什么。芥川龙之介和太宰治他们也认识十几二十年了,从来没对谁那么上心,中岛敦是第一个。太宰治想,可能也是中岛敦生他的气不理他了,芥川这段时间看起来才会怪怪的。本来话就少,但现在更少了,一天说不出十个字儿。
刚刚也是,芥川接到他们约酒的电话就过来了,话也不说几句一个人默默地添上然后喝掉,不停续杯,然后就成这个样子了。
“诶。”
中岛敦再扯了扯芥川龙之介的衣服。男人在头痛到根本睡不着和疲惫到眼睛都不想睁开的煎熬中抬起头,转身看蹲在自己身边的中岛敦,一双灰眸里全是红血丝。中岛敦看他煞白的脸,感觉他好像生病了。“走吧。”
“……”芥川龙之介抓住中岛敦的手。“你怎么来了?”
“我……”中岛敦还愣着的时候,太宰治说:“那我叫他走了?你自个儿回去吧,人大学生课多着呢。”
“不行。”芥川龙之介瞟了太宰治一眼,立马回绝。
太宰治笑了一下,中岛敦有点不好意思,和太宰治对视之后也跟着笑了。“你认错了,这不是中岛敦,这是他大学同学。”
中岛敦有点讶异地瞪圆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太宰治想玩什么小把戏?
“……”中岛敦猜出来,太宰治可能是想看看芥川对自己的忠诚度。芥川龙之介本来就醉得不轻,给他说一个人是谁,那他真就可能以为这个人是谁。“别碰我。”
芥川龙之介听信了前辈的话,把中岛敦抓着自己衣服的手拿下去。“中岛敦在哪里?”
“他还在做实验。”中岛敦接过太宰治的话茬,太宰治发觉他还挺聪明的,知道怎么逗酒鬼玩。芥川龙之介又问:“什么实验?”
“有几个菌群的培养皿明天就要交给辅导员,他今天晚上要熬夜。”
他确实是明天就要交这个作业,但他还是过来陪芥川龙之介了。十天不联系,心里还是很想他的,但就是忍着硬是不去打电话不发信息。更何况语言表达技巧不怎么样、心里又有很多话想说的芥川龙之介,被自个儿男朋友说了句“你走吧”,完全不懂谈恋爱的三十岁男人差点儿以为自己被甩了。
“你帮我问问他,为什么不和我去灯光节?”
芥川龙之介的声音还是低沉嘶哑的,但太宰治都能从里面听出醋味儿来。中岛敦看他醉到深处都还在想灯光节的事儿,突然觉得自己这个下马威还是太狠了。芥川龙之介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自己也知道他不爱表达,也会因为自己难过伤心,但看他这么外露,还是第一次。
“他说他……不想和你去。”太宰治看了眼眼眶也有点红的中岛敦,又把话接过来说,“诶,芥川,他为什么不想和你去啊?”
“他生我气了。”
芥川龙之介把自己面前玻璃杯里最后一杯龙舌兰一口灌下去。
“他觉得我不喜欢他。”
本来就深醉的男人又灌了满满一杯,这次真的是不行了,芥川龙之介坐在凳子上都有点不稳,中岛敦走过去接住这个固执里又有点可爱的男人,芥川睡过去,把头靠在了中岛敦怀里。
那天晚上,中岛敦送芥川回家睡觉,走到楼下的时候芥川龙之介还说了句“不是在这边,中岛敦家在西区,这里是东区”。中岛敦扶着他的手把他扶回床上睡着,把他的外套和裤子都脱下来搭在椅背上理好。芥川龙之介在彻底睡着之前说:
“你帮我给中岛敦说,明年灯光节,不准和别人去。”
中岛敦拿着手机站在芥川龙之介房间门口。“那他要和谁去?”
“……和他男朋友。”
芥川龙之介说。
他怎么可能不觉得中岛敦可爱呢?只是没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已,所有发着光的瞬间,他全部都珍藏在心里。中岛敦也不矫情,毕竟自己在某些方面确实是做得不够好,自己应该更温柔些才是。他都懂。
“敦……”
中岛敦出芥川龙之介的家门时又听到男人躺在床上梦呓,真是喝高了,一句一句地念着“敦”。中岛敦也是个男人,自尊心还是在,但这一刻他也不想再拖了——大学生又回来,走到芥川床边,帮他再多盖一床空调被,空调温度慢慢调到最合适,搂着已经睡过去的醉鬼坐了一个晚上,姿势都没变过。
3
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和好,是在芥川喝得烂醉的第二天早晨。芥川龙之介一直分着心,耳朵听着同一张桌上其他老铁说话,心里却一直在想某个人。走着神就会无意识地拿起酒杯一直喝一直喝,等他反应过来已经醉得不行了。太宰治对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笑而不语,芥川懒得去追问,不过应该也不会太失态。中岛敦第二天早上在他家里系着围裙做早餐,煎蛋面包牛奶弄好了放在芥川床头柜上。
男人醒来之后,中岛敦一边解围裙一边摸他的额头:“我去学校了,你先量一下体温,看看有没有生病。如果发烧就不要吃鸡蛋了。”
芥川龙之介裸着上身盖着被子,拿一只枕头立起来,背靠着枕头坐上来,一双灰眸盯着这个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岁的人。说起来,自己还真是喜欢他,一把年纪的人了,还会被他搞得束手无措。
不过没关系,他心甘情愿。
芥川龙之介一个晚上就理解了自己应该怎么做,太宰治为什么讨女人喜欢?因为他懂得自己什么时候该直率,什么时候不该直率。女人前天晚上洗澡弄头发刮腿毛画指甲,第二天喷了香水来见他,当然得说一句“你好可爱”。而且太宰治好久好久以前就说过:“呃……啊,这个嘛,她唱了一首歌,好不好听你都得说好听。不要管为什么,只要你喜欢她,你就得说好听。懂了吗?这个程度的解释,芥川君……你听得懂吗?就是……觉得她可爱就说出来,但不要太直接太热情,你懂的吧。”
中岛敦准备把覆在芥川脑门儿上的手拿下来的时候,芥川挑了挑眉把他的手抓住:“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你睡的哪儿?”
“……”中岛敦突然被他的眼神震到了,芥川龙之介亲自己之前,都是这个眼神。“你旁边。”
“没回去做实验啊,同学。”非常不巧的是,芥川龙之介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中岛敦是怎么耍自己的。
“……我……”中岛敦拽了拽自己的外套准备跑的时候,男人一下子把他拉回去,被子一掀开把两个人都盖住。
“你都听见了……吗……呜呜……唔、嗯……芥川、芥川……”
“那既然你有时间,我就多说几句吧。”
“唔……”
“你觉得这床怎么样?”
“有点冰吧。”
“那换一张。”
“啊?”
“其他的呢?还有想换的东西没?慢慢想。”
“……没了,其他的都挺好的。”废话,芥川龙之介一个茶杯的钱够自己吃五次大餐。
“那……”芥川龙之介把他的手压住,唇贴到中岛敦的脸上,“没什么不满意的话,入籍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这是什么逻辑?你怎么不问问我对你满不满意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芥川龙之介说,“我刚刚还一直在回忆着,昨天晚上一直搂着我不放手的到底是谁。一开始还以为是太宰先生,手拐了几下发觉这人还不放手,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原来是你啊。”
“唔……呜呜……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啊……”
芥川龙之介的卧室窗帘是暗酒红色的,完全遮光,这俩人把床头灯打开之后就在十九度的冷气里滚了起来。芥川龙之介的唇一直没有离开过中岛敦的,衣服都是在一边亲一边抚摸的过程中慢慢脱掉,最后大手一拉把中岛敦的内裤扯下来用脚蹬下去,两个人的内裤一起到脚踝之后又掉下了床。芥川龙之介身材还行,公司里就有健身房,把还在快乐篮球快乐足球的青年压住之后,体型差异就更加明显了。
这绝对是有什么问题。
中岛敦这天在食堂吃午饭,他越吃越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芥川龙之介跟以前好像没什么区别,那张脸还是冷冷的,那双眼睛还是锐利的,话还是不怎么多。但是好像又有区别。
跟他聊天,绝对是秒回;自己说五个字,他可能说六七个字,总之不可能比自己少;问他话,回答得绝对清清楚楚但又不冗长啰嗦;自己给他说“昨儿晚上打球没太注意,衣服穿少了,喉咙有点疼”,二十分钟之后生活超市外送员的摩托车就把车开到楼下,说什么“您好,这是芥川先生买的药”。
这效率,这悟性,这种被他关注的感觉——
太奇怪了吧。
中岛敦一边吃饭一边打字:“你的时间好多,感觉最近越来越多了,那个饮料的计划弄完了吗?”
一分钟不到,芥川就回复他:
“弄不弄完,倒是不重要。”
下一条是:
“不想再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让你去揣度什么。”
再下一条发过来之后,中岛敦觉得自己可能栽了。
栽得彻彻底底,掉进一个大坑。
“否则,你又要觉得我不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