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人也太不亲切了。”
0
芥川龙之介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习惯。
被问到“为什么没有要孩子,好歹有个人陪着你”的时候,以前是中岛敦先崩溃,现在是自己冷下脸来握紧拳头,明明很普通的对话,一下子掉下悬崖尴尬地停止;朋友同事因为在家里带孩子而没有出来聚会的时间,却只有自己一直都有空,尴尬地想起来现在已经不是学生时代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自由自在了;出席现在这样的聚会也是,大家都是出双入对,挽着手进来、依偎着出去。
到底来说,不要孩子根本不是他们两个哪一方功能有问题,完全不是。芥川从一开始就不是单单因为爱跟中岛敦在一起的,哪怕当初选择追他,已经是下策,积累了那么多年实战经验的硬核检察官从没想过以撩拨谁的心作为战术,哪怕在这其中自己也曾夹带私货,自己的确动心过。
好像从一开始就在做不太妥当的事,直到现在也是。怀念似乎都是不正当的、不光彩的东西。
芥川龙之介知道结婚其实是消磨感情的一种方式,陪着你穿上礼服、走进教堂是爱情的最后一步,满足你的新鲜感和好奇心,在这之后,我将慢慢地离开你,从心到身体。而他也没搞懂,既然结婚可以消磨感情与耐心,那为什么都已经离婚三年了,他对中岛敦的思念不减反增。
从自己发过去的、中岛敦一直未读的消息,家里的假花和绿植,一起去宜家淘回来的家具,再到中岛敦留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所有东西都在刺痛自己。芥川没想过把东西全部打包丢掉,好像这些东西包围着自己,自己可以慢慢浸进一种清净又颓废的感觉之中,比起回家之后继续为了工作焦心要好一些,好歹算是为了私事。
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办法习惯。尽管当初中岛敦一遍一遍地颤着嘴唇抱着自己说,我不怪你,你没有做错什么。
芥川龙之介有的时候也想问他,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你是委曲求全才这么说,你是捂着撕裂的心才这么说,还是真的这么想?
作为沉默的、可视为有也可视为无用的付出,芥川龙之介搬到了中岛敦出国前的那间公寓,一个人住了下来。中岛敦刚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系上围裙,垫着脚尖去摸厨房最高层的第三个柜子,想偷吃里面的巧克力酱的样子,芥川每次进厨房好像都能看见。
“芥川。”
中原中也都快忘了这茬子事儿,毕竟芥川跟中岛敦离婚之后就再也没提过中岛敦,一句都没有过。中原中也知道,特别在乎和根本不在乎的共同特征都是从不提起永不忘记,他看得出来芥川龙之介爱中岛敦,所以——
好像不太妙。
“芥川。”中原中也抬着杯还没喝完的红酒走了过来,芥川一直坐在角落里没动,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独自盯着什么地方出神。
“……嗯?”
芥川龙之介被中原中也碰了一下胳膊,还以为中原中也过来跟自己喝酒,手里的高脚杯中只剩最后一口,芥川还没反应过来就直接拿杯子碰了上去,跟中原中也的杯子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声,碰过即碎。
“想什么呢。”中原中也笑了一下,说,“你看看谁来了。”
说完之后中原中也准备走,中岛敦就站在宴会厅大门口,跟一些久未见面的前辈攀谈,看起来很开心,状态也很不错,跟三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就是太久没见,会让人感到奇妙而陌生。
芥川龙之介能说什么?他歪着头看了一下笑着跟一位上级握手的中岛敦,他应该也是受邀请过来的,上司女儿今夜大婚,几乎所有人都到了,接到命令出国长期驻守的中岛敦也不例外。好像只有这种公事才能把他叫回来,其他人都不行,他父母只会说“去美国?可以啊,你要是自费的话你去你的呗,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至于自己这位前夫,就更不用说了。
真尴尬,离了婚的两个人都来参加别人的婚礼这种事。
芥川龙之介舔了一下嘴唇:“我看见了,他进来那一刻我就看见了。”
芥川龙之介仰起头把酒喝完,刚入口中原中也就把他的杯子夺走了,芥川喝醉了之后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就算醉也最好别在前任面前醉,太丢脸了。
“杯子给我。”芥川龙之介抬起头,伸出胳膊管中原中也要。
“……”
中岛敦知道今天肯定是会遇见芥川龙之介的,芥川一般在找不到理由拒绝宴会的时候只能硬着头皮去换衣服然后跟着过来,毕竟他单身,唯一的恋爱经验就是跟自己在一起的那四年。芥川从小到大忍辱负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等念想总算被放下、犯人伏法的时候,中岛敦才意识到芥川对自己说爱、跟自己生活在一起究竟是为哪般。
中岛敦穿着套黑色西装,黑色领带从胸口正中央处垂下,整整齐齐,跟对面的芥川龙之介一模一样。芥川披上大衣准备起来去添酒,拿着空掉的杯子跟自己撞见的时候,两个人的表情如出一辙。那是种无数感情一闪而过之后只剩失落的表情,都是成年人了,心里再怎么厌恶还是要摆出笑脸迎人是每个人都该学习的,但恰巧,这两个人应该是检察院表情管理最差劲儿的两个人。一个总把开心难过挂在脸上,吃到好吃的就开心一个上午,上司发火都能笑着说对对讲得对,工作做砸了就露出全班数学最差的人做数学作业时的表情;一个总是瞪着人说话,一脸别人欠他钱的表情,别人自然也是因为他这德行不爱跟他说话的。
芥川龙之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表现才算得体,没有人教过自己遇到前妻该怎么应对,是慢慢地走开?推开他往前走?还是装没看见?
“你这个人也太不亲切了。”中岛敦开口,像两个人从未分开过一样熟络。事实上,两个人虽然隔着太平洋,但总是在关注对方的动向。芥川龙之介扶摇直上、换了新车搬了新家,跟监察会在会议室里大吵一架,亲自打入大街小巷联合民众整改法案、要求重审犯人,跟自己离婚之后又有很多人向芥川介绍漂亮的女孩子,等等,这些自己都知道。
“别人来找你说话,你好歹理一下?”
中岛敦像是没有什么压力似的,挑了一下眉毛笑出来。芥川龙之介很少看他这么做怪表情,像抛媚眼一样,不过自己可不是女人,不会被他击中心脏。
自己的脚下早就流满鲜血了。
“刚刚谁找我说话了。”芥川也自然地回答他。
两个人的齿间都微微颤抖着,这是长年累月的练习之后,体面而天衣
无缝的崩溃之下,最后的一点天机。
“刚刚不是有个女孩子去找你说话吗,你玩着手机抬头看了一眼就继续低头了。”
芥川也干脆利落:“她找我合影,我说不。”
“都是检察院亲属,合个影又不会干嘛,你这样别人会怎么看你啊。”
中岛敦扬起下巴偏了一下脑袋,说话的样子跟三年前完全一样。芥川龙之介不禁回忆,他们是因为什么分开的?什么时候分开的?自己当时说了什么话?如果真的是因为感情破裂,为什么现在两个人都还是像以前一样?
“……哦,到点了,我该走了。”
中岛敦看了一眼袖子之下,芥川龙之介知道从他那个角度根本看不见袖子下面的表,中岛敦八成是在用尽量自然无懈可击的态度来掩盖不安和窘迫,这是他学到的体面。
芥川龙之介忍住了想直接把他拉过来的冲动,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我送你回去吧。”
1
——确认一下,真的是你父亲的话请在这里签个字,今天下午我们下班之前把尸体带走就行。
带走尸体?
我怎么带走?背在背上带出去,然后叫计程车回家?带着老爸的尸体坐公交?在警局门口坐到班车全部停掉,然后走路回家吗?谁来告诉我怎么带走?
芥川龙之介到三十二岁这年都没办法忘记当年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把夹着一张文件的板子递给自己时的眼神。悲伤的、试探着的、小心翼翼的,好像怕伤到自己一样,呼吸都会惊扰到自己的心似的。但他当时觉得那个工作人员冷漠到自己想发火,不近人情到自己差点儿失控。那的确是悲伤同情的眼神,也是意味着就连工作人员都知道所有的担子会全部压到自己肩上来的眼神。
好残忍。
芥川龙之介那个时候才刚十五岁,老妈接了电话之后突发心脏病倒在了厨房里,他跟隔壁邻居把老妈送到医院之后才赶过来。
他当然想不到了,事实上这对一个家庭来说,几乎失去全部的意义。早上还在跟自己一起吃早饭的人,现在就闭上了眼睛。虽然从成年人低声商量着什么、房门也虚掩着的缝隙之中,他知道这是件复杂且严重到自己现在没办法完全了解的事情,父亲深处权力机构之中,只要站错队就会被杀,对他们来说这是正常的事,枪打出头鸟,不说也不行,说也不行,羽翼不够丰满的时候只能低头。
所以我为什么要接受?我该说“这是正常的事情,老爸死了对他来说也是种解脱,如果还活着,以后还会更难受”吗?
出事之后芥川龙之介没掉一滴眼泪,作为未成年家属在文件上签字时他没有哭,捧着父亲的遗像放在白花中央安好的时候他也没哭,母亲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一个人在房间里打着灯念书直到半夜两三点的时候,他也没有什么难受的情绪。他的眼睛里、心里只有一件事情,为了它,付出什么都可以。
中岛敦在决定跟芥川龙之介结婚的时候,就已经略略猜出了一二分。事实上这个爱情故事也有点儿滑天下之大稽的味道,在自己知道这位检察官姓芥川的时候,自己本来就应该警惕起来的。跟着芥川回家见过芥川常年卧床、只能勉强爬起来接杯热水的亲生母亲之后,中岛敦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冲回老家的中岛家的宅院,不理会佣人和母亲的叫唤,中岛敦冲进那间十年来无人进出的书房,暴力破锁,拉开抽屉拿出自己的生父留下来的文件。
芥川龙之介的生父就是“那个人”。
中岛敦坐在书桌边的小床下,手里攥着芥川龙之介父亲母亲的合照,呆坐了一个下午。执法者最忌讳后院起火,中岛敦学了那么多年,也没想到这种结局会落到自己头上来。
中岛敦对母亲只口未提这件事,还是领着芥川龙之介过来见了母亲,几个人一起吃了饭。顺利完婚那天,中岛敦把东西全部收拾完之后先钻进浴室洗澡,之后便早早上了床。芥川龙之介在客厅里坐到茶都凉了之后才进来,两个人背靠背,各自盖着一边被子安安静静地睡下,好像根本不认识。中岛敦也在离婚之后反复回味那个晚上,自己是只要不玩手机、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五分钟就可以入睡的人,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失过眠,那晚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芥川龙之介分明从背后贴了上来,用右手食指的指腹擦去了自己下眼睑挂着的眼泪。
自己已经被那双手摸过无数次了,即便闭着眼睛都知道芥川在用哪根手指触碰自己。背对着背睡觉的时候,中岛敦总想象芥川拿着把刀等着自己入睡,然后掀开被子杀掉自己的画面,虽然有些被害妄想的意味,但自己父亲被判刑入狱之后,自己的噩梦与臆想也在夜晚入睡时到达了一个巅峰,脑子里混乱到像是要停止运作了,小的时候偷看惊悚片都没那么痛苦过。
也就是次日清晨,芥川龙之介也起得很早,他披着浴袍在客厅里喊自己的名字,自己则已经在阳台上抽了一盒烟。干他们这行的哪儿有不会抽烟的?心情不好了来一根,工作做不下去了来一根,庭审僵持今晚又回不了家了我再来一根,打开厕所里换气扇一根一根地抽,在那种平缓无波动但却永远不会消逝的负面情绪里浸泡一两个小时,慢慢地人就缓过来了。烟和火机都是芥川龙之介的,中岛敦一直是好孩子,不抽烟不喝酒,但如果你递给他,他还是会抽一抽喝一喝,尽管真的不太熟练。
芥川龙之介也不知道中岛敦摆出那张平静的脸面对自己之前经历了怎样痛苦挣扎的夜晚,漫漫长夜里他的心如何嘶吼,如何拉扯,像当初的自己一样。
中岛敦咧开嘴笑,脸上挂着一行泪。芥川龙之介知道自己应该用手帮他把眼泪擦掉,但中岛敦抢先用手心里攥着的纸巾弄掉了。
——我们可能没办法再在一起了,不是吗?表情放轻松点,我从来没有说过怪罪你的话,从来……没有过。我还可以照样与你一起吃饭,走路,坐你的车回家,但你还做得到吗?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爱过我,你只是学着去爱一个人,扮演一个角色而已。从你父亲死之后,你再也不会爱人了。
芥川龙之介记不清当时自己是什么表情了,只记得中岛敦说第一句话时就开始哭,断断续续地、抽噎着说完了这一整段话。他的脑子里几乎只装工作相关信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他甚至觉得直到自己牙齿都掉光的时候,自己还能清楚地在纸上写下中岛敦说的这段话。
他们顺理成章地离婚了,像在光滑的玻璃桌面上滑过的一块小小的冰,本就该如此平稳。别人都是期待婚后生活,计划每年一度的出国旅行,计划什么时候要孩子,为了同房努力锻炼身体,而他们是等待死刑来到的那一天,看着达摩克利斯之剑慢慢悬在自己头上。
比较应景的是,那天办事大厅门外也有一对准备离婚的夫妻在争吵,妻子心已死、选择不再原谅,丈夫先是冲女人拳打脚踢,被保安轰出去之后又抱着自己妻子哭,说宝宝我爱你宝宝我们回家好不好,两个人最后竟死死地搂在一起亲吻,之后一句话说不对头又开始互殴。芥川龙之介跟中岛敦一言不发坐在长椅上排队等候,工作里接触到的相爱相杀的、两个人脑子都有点儿问题的夫妻也很多,一开始还有心情八卦,现在简直没眼看。但声音实在是太大了,中岛敦最后还是没忍住悄悄看了一眼。
在女人说出“你有本事就去死啊”之后,男人果真冲上大楼,从五楼一跃而下。
虽然见过不少尸体,那么新鲜的倒还真是第一次,甚至有种自己就是知情不报的目击证人的感觉。办好手续之后中岛敦又开车从那里经过,记不清是离婚后多久了,大概是第二天,或许是第三天,又或许是下个星期,那个疯男人惨死之后的血迹不复存在,大厅依旧人来人往,好像那出惨剧从未发生过。中岛敦当时把双手伏在方向盘上,俯着背头埋着笑了出来,他觉得结婚好没意思。读书的时候看姐姐哥哥带孩子搞得手忙脚乱,他当时就在饭桌上说:对啊,带孩子很累,所以吸取教训,以后别结婚了,也别要孩子了。大人都笑自己不懂事。
当时自己老妈说,话可别说得太早,等你遇到了真的喜欢的人,你会急着结婚的。行吧,就当是他不懂事,他之后的确遇到了喜欢的人,但至少到现在,仅此一次的婚姻经历也告诉他,好没意思。而且明明自己的确是跟真心喜欢的人结婚的嘛。
他跟芥川龙之介的婚姻像一个引线在慢慢燃烧的炸弹,自己眼睁睁看着线越烧越短,知道它早晚会爆炸,自己会死,但还是要抱着它,自愿地撕开胸膛让它溅上自己的鲜血,燃得更猛烈些。
2
中岛敦后面才知道芥川为什么在宴会那天要提出送自己回家,他俩谈恋爱的时候芥川甚至都还是保持着原来的习惯,不爱聊天,不爱玩手机,不让任何人坐自己的车,之后才学着爱中岛敦,对他好。
芥川龙之介是不想让自己知道他现在住在哪儿。
说来也巧,中岛敦举着相机在横滨到处走到处拍,走回原来的住处时,才知道自己原来住的房子几经易手,又回到了同为检察官的一个人手上。中岛敦趴在二楼阁楼外拍横滨风景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儿大事不妙,拜托,检察官?哪个检察官会在这个地方买房子?这儿可是当年我读书的时候图便宜且因为离地铁口近才狠下心买的!
“我不是给你说我不接离婚方面的案子了吗,对……不是……”
芥川龙之介喝着热可可从房里出来,准备在外面吹吹风,电话一头的太宰治还在好好开导:“你不能因为离婚的时候亲眼看到一个男的也因为离婚跳楼了就放弃工作呀,就像你打人的时候不能因为对方长得丑就不打呀,对不对?这是工作,是正义感地体现,又不是逼你上刑场,你要有职业精神……”然而芥川龙之介根本没心情听了,说了句“不是,离婚官司我已经做厌了,想去刑事那边”就草草收了线。
中岛敦举着单反缓缓回头,两个人又遇到了。
试问哪个检察官会在这里买房子?还是自己住过的?
除了自己前夫还能有谁?
“……还真是你。”
中岛敦把相机放下来,垂下手臂看了看芥川龙之介手里的可可,芥川果然很钟情这个牌子的速泡热饮,自己以前在超市里给他随便拿了一盒,从那之后芥川就只喝这个牌子。这么一个冷着脸清冷寡淡的人居然嗜甜,反差感大,又很可爱。
芥川龙之介本来想直接回去关门的,但看着中岛敦眼巴巴的样子又还是没狠下心来,每一次都如此。中岛敦也直接伸手把门板拍合上了,想抢在芥川又离开之前跟他说一句话,一句就行。
“你可得想好了。”芥川龙之介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再转身,把可可往旁边旧柜子上重重一放。中岛敦滴溜溜转着眼睛看了眼那个柜子,是自己刚搬来的时候买的,拿来放书,具体是在哪个跳蚤市场自己忘了,好像就是在学校的二手市场买的吧?当时自己只想着能装东西就行,但芥川好像很嫌弃这个柜子,直接摆到外面来让它吃灰了。中岛敦像做错事的学生站在芥川龙之介面前,事实上男人的确大自己五岁,当初做检察官的时候也是由他带的,在那之后,芥川就开始追求自己了。
“我跟你是仇人,我是导致你父亲入狱的直接原因,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有些话死都不说出口,就可以压在中岛敦心里一辈子,让中岛敦永远伤心难过。但芥川即便现在才说出来,石头却还是压在自己心里,爆裂,岩浆滚滚而下,烫,还很疼。
“我知道我们是仇人,一直都知道。
“我们结婚之前,我回老家翻过我爸的房间,找到了你爸爸的照片。妈妈就是因为那件事情跟爸爸离婚的,虽然我从没向外人提过。”
“从那之后我就知道,我们早晚会离婚。”
“我也是外人吗?”芥川龙之介问。
中岛敦摇头:“如果我发现之后就告诉你,也没有用。”
中岛敦是怎么那么平静地把这些话说出来的,芥川龙之介搞不懂。他明明还是个小孩儿,就像昨天初来乍到被带到自己办公室报道一样,自己一直把他当小东西看。他们两个第一次一起接的case,就是关于阶层互害的,警察冲进政要私下购买的一处庄园里时,里面的屠杀已经收尾,一共死了六个人,谋杀的种因早已落下,只差最后一句话而已。
只因一句“你难道不喜欢我带来的马芬蛋糕吗”,先是女人开始互扯头花,最后男人加入进来,场面根本收不住,三个家庭,六个人,全部倒在地上。芥川龙之介早就清楚没什么文化手里又握着大把大把金钱和资源的人在想什么了,有了钱就想要实权,再然后,参与围剿,运气好的就平步青云,运气不好站错队的就会很惨,甚至丢掉性命。其实最可怕的是失去判断力,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其实狗屁不通。
中岛敦在案发现场吐到无法站起来,泪流不止,嘴唇都被咬破了,吓得上面还以为中岛敦有先天性心脏病却瞒报了,最后还是芥川把他抱起来回到车上的。中岛敦用冰凉的手拽着自己不让自己走,自己还就真的在车上陪了他一宿,还给他买了鸡翅和饭团,这小子虽然吓晕过去了,饭量还是那么大。
芥川龙之介也是在那晚第一次对他动心。
芥川龙之介被他气笑了,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求求你了,停下来,如果你爱我,停下来吧。
这好像也不是中岛敦能说出口的话。
芥川龙之介堪堪伸出手把可可拿过来喝了一口:“那你想干什么?”
“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中岛敦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现在,谁都不相信了。
“所以交给我就好。”
“我不懂你。你不恨我吗?”芥川龙之介问。
明明他才是最应该难过的那个,芥川是谋划者,精心谋划了一场爱情,处心积虑地让中岛敦跟自己在一起,只是为了复仇。待到中岛敦的爸爸真的被判了刑之后,芥川龙之介才发现自己似乎坠入其中没有办法爬出来了。
他怕自己真的爱上中岛敦,那才是对中岛敦最大的伤害。他或许真的不懂爱情,但就算是这样的他也知道,自己既然不爱就最好快点走开。
“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中岛敦说完之后就拿着相机挂在脖子上,继续拍夕阳。
3
那年只有二十二岁的中岛敦——
“你吃午饭么?”
中岛敦系着跟其他同僚一样的领带,披的也是一样的制服外套,但不知道为什么,总给芥川龙之介一种他是国中生的感觉,大概是那张脸的缘故吧。虽然中岛敦长得是很帅,但看在芥川龙之介眼里就很想捏,想揉。
芥川龙之介在写报告,抬头匆匆一瞥,低下头偷偷笑了一下:“不吃。”
“那吃不吃晚饭?”
“没想好。”芥川继续拖着他。
中岛敦现在只在门外面看芥川做事,因为之前老过来接水把芥川龙之介惹毛了,芥川直接说了句“滚出去”,之后又把他拉过来挨着自己坐,勉强说了句:等我做完你再动。回去之后组长也告诉自己,你跟芥川先生最好有点轻重,别影响风气,中岛敦红着脸应对大家的起哄和调侃,最后还是学乖了,不敢随便进大检察官的办公室了。
他露出一个小脑袋出来,双手扒着门框问:“你要当神仙吗?一个月交那么多钱,结果又不吃饭?”
芥川龙之介把钢笔笔帽盖上:“你想跟我吃直说不就行了,再说,你确定要去楼下餐厅约会吗?”
中岛敦跟他在一起已经两个月了,一开始是芥川龙之介先进攻的,中岛敦被他一枪打得迷迷糊糊,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小年轻一般都没什么长期的、丰富的恋爱经验,遇到喜欢的人就容易上头。芥川都常说,你要是遇到坏人可咋整,中岛敦说我抓坏人的,我会怕坏人?
不过芥川龙之介也跟坏人没什么两样,都没安好心,在那个时候。
中岛敦红着脸说:“那你又不说吃不吃。”
芥川龙之介写好之后把文件往旁边助理办公桌上一放:“求我。”
芥川办公室里有两个事务官,都是小姑娘,两个女孩子经常看完芥川先生和敦君吵来吵去又甜甜腻腻的全过程,他俩嘴上说讨厌,表情不耐烦,但心里比谁都喜欢。
两个女孩子低着头偷笑的时候,中岛敦说:
“我求你个头,不吃算了,饿成中风才好。”
“敦君,不吃饭好像不会引发脑中风……”
一个事务官说。
中岛敦无语:“……我气成脑中风了,行吧?”
芥川龙之介在中岛敦作势要离开的时候把他叫回来:
“你明天把报告交上来,开会要用。”
说完之后芥川坐在办公椅上等了大半天都没动静,只能自己亲自出去把他喊回来,男人穿着中靴在窄长的走廊上大跨,几步追上中岛敦之后他把男孩儿按在了墙上。
“唔……唔、嗯……”
中岛敦在被他强吻的间隙里找到一个机会张开眼睛:“唔……你还说要好好工作,你也不看看你自己……”
芥川龙之介轻轻掐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揪着他的脸,待中岛敦说完之后又把舌头伸了进去。中岛敦一开始还用手死命推拒,最后也慢慢抱上了芥川龙之介的腰。一吻毕,芥川龙之介擦了擦中岛敦唇边的液体:
“记得明天交报告。”
“……哦。”中岛敦又被他拽回去在脸上亲了一口,男人亲完之后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办公室了,中岛敦自己摸着脸晕晕乎乎地走了。
第二天芥川龙之介在会议室里听了几个新任检察官的报告,大概都是没怎么学过写报告的,一个比一个写得烂。芥川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公私不分明、为了避嫌,还特意让事务官把中岛敦交上来的东西都放在最后,自己最后再看,最后再听,最后再处理,有什么问题先听别人说,不让他搞特殊。
结果中岛敦就给自己交上来这东西。
“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的恋爱报告:2017年春天,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刚进检察院报告就遇到了芥川龙之介。他的表情很不屑,对谁都是瞪眼,我很不爽。”
“2017年夏天,芥川龙之介跟我一起去庄园勘测现场,我吐了,他陪了我一宿。”
“2017年秋天,我们在一起了。我妈妈问我要不要结婚,我说再等等。”
芥川龙之介看到“结婚”这个字眼的时候,紧紧捏成拳头的手指有微微松动,随后又捏紧了。他可是连别的人开会迟到都会发火的人,其他人休想在芥川这里打哈哈,中岛敦也不行!
“建议:芥川前辈,要不你就嫁给我吧?”
中岛敦坐在台下也一脸懵,自己身边的人全都吓得动都不敢动,一个女生手机响了半个小时,但她硬是不敢出去接电话,最后直接关机了。中岛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让芥川龙之介嫁给自己这句话的,明明是他昨天给自己说写报告的啊!他又没说是啥报告!
“他昨天说的……是交什么报告?”
中岛敦斗胆问了问旁边那个刚刚把手机关机了的女生。
“他说……要交月度报告啊,中岛先生……就是他每次都查得很严的那个报告……”
……
我操。
中岛敦觉得自己二十二年的人生应该在今天就会走向终结了。
芥川龙之介有多生气,中岛敦已经不想去想了,只知道那个下午,没有开暖气的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在发抖,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吓的。最后是太宰先生和中也先生进来主持另一个会议,气氛才慢慢暖起来。芥川龙之介什么也没说,拿着手机就先出门了,一沓写得像屎的报告就放在桌子上动都没动过。中岛敦跟同事去上面翻找,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那份,就中岛敦的那份儿遗失了。
中岛敦开着开着第二个会的时候收到一条信息,发件人是芥川龙之介:
“散会之后别走,在会议室等我。”
中岛敦那天晚上连晚饭还没来得及吃,一直在会议室里等芥川龙之介。芥川自然也没让他苦等,散会之后二十分钟不到就推门进来,门锁卡死窗帘拉严,直接把中岛敦按在会议室上操。
中岛敦是真见识到惹怒他有多可怕了,毕竟他不仅是男朋友,还是前辈,这儿可是检察院。
芥川龙之介先是让他侧着身子,把他的一条腿抬起来搭在肩上挺入,做了一轮之后又将中岛敦翻过来后入,一边剧烈地动一边把那份中岛敦写出来的报告搁他眼前:
“自己读出来……对,最后那段,你写的是什么?”
中岛敦被他压着,声音都破碎零落:“呜……我爱你……我喜欢你……喜欢芥川龙之介……”
“下次还这样么?”
芥川龙之介扬起手,在中岛敦光滑的两瓣臀上分别来了一巴掌,左边好像受力不太均匀,又抬手来了一巴掌。
“不了……你又不说清楚是什么报告……”
“唔……”
中岛敦被他捧着脑袋吻,两个人在会议室里激战到晚上九点,最后衣服都是芥川帮忙穿的。中岛敦懵然地跟着芥川进餐厅准备吃这顿迟来的晚饭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喂,”这回轮到芥川龙之介无语了,
“不要哭……喂,别哭了。疼么?”
“不疼……”
“怎么了。”
“所以报告不合格是么?你不想结婚么?你这个人也太不亲切了。”
芥川龙之介只能把自己的唇舌、抚摸和刚刚点好的美食送给这位新锐检察官的心,中岛敦那晚枕着自己的腹肌睡过去,让芥川不禁想自己是不是被骗婚了。
在那之后芥川龙之介经常把那份报告拿出来说事儿,中岛敦每次都想剁了芥川龙之介的手或者缝上他的嘴,检察院也时不时鸡飞狗跳一下。
4
“你要带我去哪儿。”
芥川龙之介下班之后坐上中岛敦的车,他刚下班,中岛敦从美国回来,带着两个月无忧无虑的假期归来。
芥川龙之介做表的时候中岛敦刚起床,芥川龙之介勘验现场的时候中岛敦在健身,芥川龙之介争分夺秒吃饭的时候中岛敦在慢慢洗澡,芥川龙之介好不容易下班了中岛敦发短信来问:忙呢?在干嘛?
罪恶的资本主义。
“去吃肉吧。”中岛敦坐在驾驶座,穿着那件芥川以前给他买的、亮漆质地的深蓝色外套。芥川龙之介以前就经常带他去吃肉,因为谈恋爱的时候中岛敦也选不准到底吃什么,芥川想你总不可能只吃菜吧,于是每次都载着他去大口吃肉。
“行。”
芥川龙之介把公文包丢到后座。他以为中岛敦也会像自己一样选择放弃,虽然感情上无法那么快割舍,但理智上可以。中岛敦经历的痛苦可不比自己多,先是父母分开,再是在本该最甜蜜的时候知道最残忍的真相。
明明错的不是他。
芥川龙之介回忆起以前的自己,自己从十五岁开始,眼里心里就全是复仇,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他半夜走进厨房还会拿起菜刀,把听到声响从床上爬起来跟着走到厨房的母亲吓哭。
“你怎么还没回美国啊。”芥川在车开上高架桥的时候问。
“?”中岛敦疑惑地皱着眉,“这儿不是我家吗?”
“……”
车里慢慢沉默下来,中岛敦知道芥川龙之介想问什么,最后还是说:
“我说了,现在换成我来做这些,因为你心里……”“我不是那么想的。”
芥川龙之介说,“我起初是恨你的,心里只有复仇,的确如此。你父亲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按计划来看,这段关系就该结束了。但是我后悔了。”
“我一直爱着你,我想我不能这样,但我控制不了。我可以控制行为,控制思维,控制事态,但我控制不了感情。唯独这个,我做不到。”
有些东西不说出口,就会变成石头压在中岛敦心里一辈子。但芥川龙之介发现不是如此,即便自己不说,自己还是痛苦。
这回换中岛敦不言不语了,芥川等不到回答,只能转头看他。中岛敦一边开车一边无声地流泪,而自己迟迟没有递纸给他。
“别哭了。”
芥川龙之介伸手去揩了一把中岛敦的脸。
“……哼。”中岛敦哭着哭着又吸着鼻子笑了出来,“你这个人也太不亲切了。”
“怎么了又?”芥川龙之介板着脸。
“你看,你看,你什么时候能温柔点?”
芥川龙之介跟中岛敦下车之后,中岛敦停好车就往前走,芥川只能把他拉回来,几次拖拽之后芥川将他抱到没什么人的巷子里,像当年把他逼到走廊墙角亲一样,时隔三年,久违地吻上中岛敦柔软的嘴唇。
“你要是不让我亲,”芥川龙之介一字一句,“我就把你写的恋爱报告的事儿全抖出去。”
“……”
中岛敦憋红了脸都没想出来该怎么辱骂这个恶劣的男人,憋到快爆炸的时候芥川把他搂进怀里:
“不用再为了寻找平静跑去国外了,我知道你一直都很难过。”
“难过就要告诉我,知道了吗?”
“……”
中岛敦把脑袋埋进他怀里,在接近夜晚的、灰白色的天空下眯着眼睛,看了看头顶的橘黄色路灯。
“我难过。”
中岛敦说。
芥川龙之介说:“明天就去复婚。”
不远处,芥川龙之介办公室里那两个事务官小姑娘正手挽手逛街,两个人看到芥川先生跟前夫……哦不,应该算是前妻?不重要,总之芥川先生跟敦君又抱在一起了!我的——天哪!
“他俩不是早离婚了吗?”
“你难道看不出来芥川先生有多喜欢敦君吗?他有个抽屉是锁着的,谁都不让开,我以前看到过他把敦君写的一份报告放在里面再锁起来了……”
“就是新检察官全军覆没、芥川先生生起气来超级吓人的那次?”
“对啊,谁知道敦君写了什么……”
“我也是,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份报告上到底有什么……”